第80章 损不足而奉有余

尽管事出突然,但张岱也是不敢怠慢,在送走了王翰等人之后便立刻返回居室更换一身得体袍服,接着便带上安孝臣与丁青,共那前来通知的礼部官员一起出门。

“前方可是张家六郎?”

街上行了一段距离,突然后方有人呼喊,张岱回首望去,便见一个二十出头、身穿锦袍的年轻人并两仆从策马行来。

之前发生韦坚儿郎那一档子事,他出入都有些警惕,心里存着一份小心。

张岱勒马道左,待对方到了近前后才点头说道:“不错,在下正是张六,未知足下是?”

“某名裴稹、字道安,家祖闻喜献公,父今居职兵部侍郎。”

年轻人策马入近后便也拱手笑语道:“前于家中多听家父赞扬六郎事迹,行道望见,冒昧呼扰,六郎不要见怪。”

“原来是裴太尉门下贤孙,失敬失敬。裴公子今从何出,欲往何去?”

张岱听完对方自诉家世,连忙也拱手说道。

他倒不是对盛唐人物精熟到随便一听官爵就能对号入座,而是入坊后张义打听街尾东曲有兵部侍郎裴光庭家的别业,所以听到对方介绍便有所联想。

“今日无直南衙,本想别馆闲处,不意家人来告诏选岐王挽郎,家父着我向礼部听选。”

这不巧了么?

听到裴稹的回答,张岱也不由得感叹岐王这一死把都内官宦子弟都搅闹得不轻,居然裴光庭的儿子也要前往备选挽郎,两下一说便索性结伴同往。

两人虽是初见,但裴稹却也热情,主要还是因为张岱之前的事迹,让他在都下年轻人当中已经享有不小的知名度,诸如今早到访的杜甫叔侄。

话说回来,张岱跟裴稹其实也算是远房表兄弟,他外公是武攸宜、裴稹外公则是武三思。之前张岱在张家都备受冷落、人莫知之,如今声名鹊起,这些过往全都隐没的人际关系便也渐渐浮现出来。

交谈中张岱得知,裴稹已经出仕,所担任的正是之前皇帝想要授予他却被他拒绝的千牛备身。

挑选挽郎倒也并不限制出仕与否,究其本质是这些官宦子弟代替他们的父祖参与国礼、扶棺出葬,只是因为有着事毕授官这一节,让事情添上了浓厚的功利色彩。

换在公卿或是一般百姓家里,治丧的时候同样也有挑选年轻子弟唱挽歌送葬的习俗,只不过他们并不像皇家一样酬以官爵,而是给予一些饮食物质的酬谢。

来到礼部官署的时候,场面仍然十分热闹,裴稹并不像张岱已经直接获得了名额,还要登堂去登记报名。而张岱这里还不知道要去哪里报道,便见到他老子已经在一旁向他招手。

“阿耶已经归事?”

张岱走过来,随口问了张均一句。

张均把他拉到一旁去,然后便沉着脸问道:“不是与你说过,少与岐王家往来?怎么出门便忘了教训,还要央求岐王家舍以挽郎之职!你先求弘文馆,复求挽郎,究竟意欲何事!”

张岱自己还有点懵,搞不清楚是个什么情况,结果来到礼部迎头便挨了他老子一顿训,心中自是非常不爽。

但他并没有直接发作,而是略作沉吟,很快便将一些事情想通,旋即便望着张均问道:“阿耶急急归事,是夫人求你为阿弟谋一挽郎事?她自诩名门,家有传承,却如此堕使我家儿郎,大父知否?”

挽郎固然是官宦子弟解褐出仕的方便法门,正是因其方便,所以上不得台面。只有对自己没有要求的人,才会乐得钻这个空子谋求一官半职。

唐代历史上担任挽郎名气最大的莫过于姚崇,曾经担任孝敬皇帝挽郎,但之后姚崇又应制举下笔成章才出任官职。

挽郎虽然说事毕即授,但实际上授予的官职通常也非常卑下,且选择不多、升迁困难,除了方便可以说一无是处。

甚至当达到某一级别后、单纯的挽郎出身都是一种污点,在一些要职岗位上的竞争力有限,属于提前透支自身前程潜力。

譬如中唐名将韦皋,本是京兆韦氏族人,挽郎出身,年轻时却落魄不名,寄居于妻子家中,甚至遭到家中奴婢的轻视与怠慢。

张岱都帮岐王禳星续命,当然也知道岐王丧礼要选挽郎,但他根本就没打算要通过挽郎出仕,所以对此也没怎么上心。如果他急于任官的话,当日就答应皇帝赐授的千牛备身、跟裴稹当同事了。

裴稹此番来报名,也不是为的竞选挽郎,主要还是为的表达一下对于岐王丧事的一个态度。皇帝死了弟弟,自己伤心的茶饭不思,大臣们却无动于衷,这面子上总归不好看。

张均听到儿子道破缘由,神情有些讪讪,这只是他夫妻俩私下的合计,倒是没跟他老子张说提过。

他低头避开张岱的眼神,转又说道:“郑氏名门,岂是自诩,夫人她也有难处。日前本意要将你弟送往国学,但因你禀赋更好,此事不便再争,便且推让给你。

挽郎出身固然不美,但你弟才情禀赋并不及你,父母总是不想厚此薄彼,便想稍作取巧、先给他某一出身,这也不是坏心。”

讲到这里,他便自觉得自己也没有做错什么,便又抬起头来望着张岱说道:“你才情风格人皆有睹,况你大父对你寄予厚望,想也不喜你偷此巧力。

当下竞争挽郎事者众多,你耶又当司处事,为免滋惹物议,不好两子并入。不如你入辞此事,将这机会让给你阿弟,你便专心于学。

你弟虽然才不及你,但他母族名高声壮,先获出身,早达贵阶。日后你学术有成、历转清司,兄弟并可驰名于世,岂不美哉?”

讲到这里,张均脸上也流露出几分期待的笑容,为他给儿辈所勾勒出的美妙前程而大感心动。

他并不奢望儿子们成长为他父亲那样的全才,长子专注学术、嫡子则官运亨通,这无疑是最好的一个局面。

然而他所勾划的这美好未来,听在张岱耳中甚至都懒得吐槽。妈的现在跟老子讲不想厚此薄彼,你配吗?更何况,老子如今的厚,是你给的?

老实说,如果他家里是一个正常的伦理关系,这个挽郎机会他既然不在意,让给兄弟又何妨。

可问题是,郑氏那里的盘算大概是让自己儿子“先获出身、早达贵阶”后,再转回头来更方便收拾他这个孽种。

张均那一番自我感动的用心良苦,在他看来就是放狗屁。原本做不做挽郎他并不在意,可现在既然知道郑氏也想给儿子争取,他就绝不会让出去!

“阿耶尽心给儿郎筹划,着实让人感动。只不过事情却不像阿耶所见这么简单,我与岐王家交情浅薄,对方何以专拣我执绋助事,当中缘由,阿耶难道不好奇?”

张岱自知他跟张均夫妻有着根本性的矛盾,但他眼下还是不宜彻底翻脸,于是便又随口说道。

“为什么?”

张均闻言后便也连忙问道,他的确对此有些好奇,这小子搬到惠训坊满打满算不过几天时间,而岐王当时已经性命垂危,他怎就与岐王家有了这样的交情?

“我初入惠训坊别业,便遇到岐王家打醮禳星……”

这事张岱只跟他爷爷讲了一下,看样子张说也不觉得有跟他儿子讲的必要,因此张均并不知晓。

在听到张岱讲完后,张均便顿足道:“如此要事,怎不速速归报!你真是越发大胆了,这样重要的事情,竟然敢不问自决,真不该将你放纵于外!”

瞧着这家伙一副大惊小怪的模样,张岱也无力吐槽,只是又说道:“我自度岐王家所以用我,大概与此有关,我命理与此事暗合。

我与阿弟同父所出,占命也应有相辅相成之数,只不过阿弟若想代我,最好还是自卜一番。毕竟这本就是送渡黄泉、凶吉交缠的事情,还是不可太过随意。”

“是该谨慎些!”

张均闻言后便连连点头道,打算归后再跟夫人合计一下,转又瞪着张岱怒声道:“以后再有此类事,先回家问过,不要自作主张!”

我问你个屁,过两天我就去给宁王禳星!

张岱心里暗骂一声,看他老子这表情倒是确定一件事,那就是他应该不知儿子卜命、命格相冲一事。

那之前对自己的忽略便应该是纯粹的耳根子软、被枕头风吹的头脑昏昏,加上本身就是一个没心没肺、无情无义之人。

父子俩对话完毕,张均便先把他引到礼部后堂去,这里已经有十几个年轻人在等待。这些人也已经是先一步预定下来的挽郎,大多是李唐宗室子弟,所以不必和外间那些人一起等待挑选。

这些人其实也并不怎么需要挽郎这个出身,而张岱则是不怎么在意,偏偏他们提前得选。而真正需要这一机会的人,则还在外间苦苦争求。人之道,损不足而奉有余,信哉斯言。

这些真正的皇族贵胄在得知张岱的身份后,对他也流露出一些好感。

尽管李林甫也是出身李唐宗室,但其本身血脉关系已经比较远了,在场也没有李林甫的近亲少辈,年轻人的是非喜恶要更纯粹,张岱的言行事迹无疑是非常符合他们的价值观。

可以说张岱只凭着“玉骨郎君”这一人设,在两京之间年轻人群体当中,就没有他混不开的场。

因为所有挽郎还没有选备结束,所以今天礼部将他们招来也没有具体的事情安排,只是将他们记录在簿、量体裁衣,并交代他们从明日开始便要到岐王府上集合、参与到丧礼当中。

简短开了一场会,顺带着结识几个新朋友,张岱瞧着礼部侍郎贺知章出出入入间虽然挺忙碌,眉眼之间却殊少悲伤,并没有刻意做出什么悲痛姿态。

或许是因性格疏旷,但一想到其人将要因此倒霉,张岱心里就忍不住直乐。

离开礼部官署时,张岱左右看看也没有见到他老子,大概是先回家去跟郑氏汇报去了。一想到郑氏又将因此而气得暴跳如雷,张岱的心情便更愉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