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腴伸出左手抚过脖颈，掌中万德庄严一闪，扯去无形的扼喉之力。
黑蛇掀唇舔嘴，不吝褒赞。
“都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我在你身边也就待了三日，是眼睁睁看着你变强了许多，抵得上寻常走道家境界的修士十年苦修。”
陈腴摇头，缓缓平复呼吸，面上的涨红慢慢褪去。
半点儿没有惊慌，甚至带着几分玩笑地商榷，“我再继续说些心中猜测，你别掐我脖子了可以不？”
黑蛇笑道：“啧啧，这三天，胆子比本事长得大多了。”
陈腴试着用心湖凫水的秘术与黑蛇交心，果真毫无阻滞。
“到底有没有珊珊和玖玖这两个一听就像话本著者随口胡诌出来的角色？”
黑蛇点头肯定。
然后以心声回应道：“你继续说。”
陈腴想了想，“我在镜子窟中见到了一副巨大的蛇骨，是你吗？”
黑蛇摇头。
陈腴又道：“我原是猜想，根本就没有珊珊玖玖之分，无非是一条黑蛇追杀我，死在了镜子窟，然后被镜子窟中什么奇怪的东西借尸还魂了。”
黑蛇不赞同也不反对，只是笑道：“合情合理。”
好像在鼓励陈腴继续说下去。
陈腴又道：“可直到昨日夜，我在镜子窟看到了不可计数的蛇骨，还有另一张画皮，这才推翻了我的猜想，老喻和我说，神游太阴之地，要小心‘他灵’，你应该就是所谓的‘他灵’吧。”
黑蛇这次是点了头，“你倒是真不傻。”
陈腴继续条分缕析，一边斟酌避开语言障。
“之前我的想法一直陷入了窠臼，想着你是通过那玖玖的画皮出来的，然后才假作了珊珊，故而一直都是在为这个假设自圆其说，所以越想越偏，后来我才想明白，你可能早就出来了一部分，这样想，就完全解释得通了。”
陈腴停顿片刻，好似在试图捋顺杂乱的思路。
黑蛇却是催促，“继续。”
陈腴苦笑一声，有些费心神了，初学乍练的“心湖凫水”开始显得力不从心。
没有人喜欢一直被蒙在鼓里的感觉，尤其是众人皆醒我独醉，但他又切实的知道，几位知之甚多的前辈高人也有难言之隐。
陈腴传音道：“我在镜子窟神游太阴之地，太阴炼形之法记载中的幻境袭扰，却不是关于自身的，一共有前后两场，一是关于喻公庙香火鼎盛的辉煌过去，听到了一些香火愿力之中所包含的芜杂祈愿，着实有些难为听了，也知这山野之地滋生不出淳朴之风，香火欲孽之害，由此可见一斑，昨日我给老喻燔烧祭品，发现我本身也可以吸收香火之气，所以我想……”
陈腴却是忽然站起身来，开始挖掘脚下湿软的土地。
黑蛇见他游移不定，便激将道：“铺垫了这么多，现在才开始犹豫了？屎不夹断就不算拉屎了吗？”
陈腴深吸一口气，手上动作不慢。
“我想，老喻身为正神，那唯一的凭证，便是一部朝廷颁下的祠牒，不可能不翼而飞，或许此刻就在我身上，假使为真，你会去告诉那黄惊大王吗？”
黑蛇摇头，呵呵一笑，眼里带着些轻视，“你以为这是什么惊天秘密？黄篱他会不知道？”
陈腴闻言，眉头一皱。
“他知道？那他当初为何还要遣蛇妖姐妹二人轮番充当说客？逗傻子玩吗？”
黑蛇笑道：“礼贤下士又不是说与你听的，只要你身后那尊衰神点头，他自然会动手，帮着物归原主。”
陈腴一惊，“那样我会死吧？”
黑蛇点头道：“从人的角度，差不多可以这么理解，但从含灵的层面来说，不会。”
陈腴听得云里雾里，压下心头震荡，自嘲一笑。
“我是真傻，甚至有几次把真话当成玩笑说，说老喻这么不争气，干脆直接归顺黄惊大王算了，我却不懂这份矜持背后的含辛茹苦，是在保护我。”
老喻方才还说，香火吃得越多，自己在山里就越安适。
是否是因为香火愿力会加深祠牒和自己的联系？
陈腴恍然，所以师爷不让我吃香火，说吃得越多就越走不脱。
他说这所谓的禁制，是自己倒因为果，不是申老先生拦着自己。
而是自己离开了镜子窟周回十六里，就会死。
所以，这祠牒是否才是自己的护持？
就像姬月姑娘现在能行动自如，就是刘伶仙长的度牒作用显化。
所以只要走出了这十六里，祠牒保身护命之力便也力有未逮了？
陈腴一边挖土一边传音又道：“我吸收了香火之后，其实又起了一些关于老喻降神到我身上的事情，那天夜里，你带着许多蛇鼠来犯，当时你的声音是从其中一条小虺上发出的，但是老喻却是伸手一抓，准确无误地在另一处抓住了你，师爷说我这存思三气法能练就日月真眼，或是我这一对招子有加持，但更有可能老喻本来就知道你的存在，你的手段，看似手捏把掐，不过斤斤计较，陪你做戏。”
黑蛇满意地点点头，“刚才我只能说你不笨，现在我可以夸你一句聪明了。”
陈腴一脸诚恳道：“我都说了这么多了，你能不能说些什么让我也听听呢？”
黑蛇想了想，说道：“你知道这黄冈岭曾有过几位草头神吗？”
陈腴闻言，不由细细思索，最后摇头。
曾经他不知道，不算那中山寺那尊白骨菩萨，现在方兴未艾的黄惊大王庙里就有十四位。
黑蛇道：“三百年前，山中还有一位被建庙塑像的蛇娘子，你可听闻过？”
陈腴摇头，确是不知，但也清楚她不会无的放矢，故而问道：“莫非是你？”
黑蛇却是言尽于此，再不吐露心声。
陈腴见状，又将心迹潜于心湖面下，加之密押。
他曾听李府庖厨说过，吕先生拜访李家，一是寻求住所，二是借阅李府藏书，多是本地志记。
自己是不是也该去拜访一下？一来可以询问一下这‘横空出世’的黄惊大王的前世今生，二来也去翻找一下李府藏书中关于蛇娘子的记载，三来自己身上还有五十两银子，也先还了吧。
陈腴做最后的尝试，问出一个多半没有回答的问题。
“我身上到底有什么与众不同之处，值得引来这么多注视？”
黑蛇的声音再度浮现陈腴心中。
“别人我说不好，也不好说，但我和你，现在是同类啊。”
陈腴皱眉，“现在？”
黑蛇又道：“是我说话不够严谨，有歧义了，应该说，现在的我，和以前的你，是同类。”
陈腴双眉紧蹙，开始逐字逐句分析这句意味深长的话。
她没有否认自身是“他灵”的身份，难道以前的自己也是？
陈腴回想起那股元神出窍之后身处镜子窟中的安适，还有与那些“他灵”相处的亲近，联系到自己从小表现出来的亲水善游，这并非不可能……
可自己不是娘生爹养的吗？
就算从出生之后就没见过母亲，但老爹至少是在他十四岁时才去世的。
不过自己和父亲的确不怎么相像……
这“他灵”到底是什么东西？
镜子窟到底有什么秘密？
本就不够纯熟的心湖凫水已经近乎运转到极限了。
陈腴摇了摇头，他不贪心，这么多的困惑已然开解大半，不由敬服这“黑蛇”比起老喻和师爷是个敞亮人。
至少没叫他问道于盲，当然真假目前还是两说。
陈腴忽然问道：“珊珊还活着吗？”
黑蛇面上却是忽然浮现一股清澈的愚蠢之感。
歪头看着陈腴。
“小腴哥，你别吓我啊，我什么让你看不出死活了？”
陈腴愣了愣，然后笑道：“活着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