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顺福看着挡在自己身前的陈腴,面露欣慰之色。
虽然自己和他的交集不多,这孩子到底还是知恩认亲的。
李顺福笑着拨开陈腴,说道:“继续吃吧,没事,我还没撂筷子呢。”
他说话时双眼看着黄衣先生,神色晏然。
所谓德重而鬼神钦。
凡人的名德如何,不是自己说了算的,而是朝廷钦定的。
李顺福确有让他投鼠忌器的资格。
黄衣先生闷哼一声,只觉莫名其妙。
看他干什么?
又不是他说的要掀桌子。
果然人心中的成见是一座大山。
就算今天来这喻公庙吃饭,他也心安理得。
自己有做过什么伤天害理之事吗?
这些年护佑一方,山民安居乐业,家家夜不闭户。
就连这片山头的各路野神,有一个算一个,除了那白骨菩萨,哪个没有受过自己的恩惠?
李顺福一手捏着筷子,一手端着酒杯细呷。
桌子最后是没能掀起来。
陈腴也就坐回原位,开始心不在焉地吃菜。
心想,万一待会儿掀桌子了,半桌菜式起码不浪费。
今天这样的席面,是刻意没配主食的吗?
可悲陈腴穷苦这些年,眼下白口吃菜竟然都能涌起罪恶之感。
陈故清了清嗓子,看向一旁姬月说道:“我知道你本来还有个爷爷,和陈腴算是病友。”
姬月和陈腴闻言都是一怔。
陈腴心想,“什么时候的事情?我怎么不知道?”
听到牵扯上自己,施郎中也没抬起头来,只是说道:“都是喘促、咯血之症,但病因却是不同,别混为一谈啊。”
说到这个病因,施郎才中转头,一对瞽目看向一旁的申培。
陈腴也是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申培只是轻“哼”一声。
陈腴顿时了然,果然如此。
就是他给自己安的痨病,八成是为了让儿时顽劣的自己消停些吧,别一天到晚想着跑路。
陈腴疑惑问道:“为什么我在施郎中家一次都没见着过姬老爷子?”
施郎中嗤笑一声,不留情面道:“还能因为什么?阴差阳错呗,你们两个穷鬼,可不是拿了药就走?难道还想居疾安养在我家不成?”
陈腴被他怼得一时语塞。
一旁的姬月鹿头凝视着施郎中,虽然显化不出什么表情,在场之人却是都知道她的愤慨。
陈故有些自知之明,自觉嘴贱,但人死为大,骂死人是几个意思?
而且人家可是真没少付药资诊金。
反倒是你个庸医,左手检方右顾金,两手虽殊皆剑戟。
陈腴这些年也算深受这个黑心郎中的坑害了,感同身受,伸手拉住姬月,轻声道:“先听陈老先生说吧。”
陈故语气柔和,也是拉住姬月的一只木手。
“乖小囡,你先坐下,逝者已矣,生者如斯,听我把话说完。”
姬月默默坐下。
陈故明知故问道:“能告诉我你是怎么死的吗?”
陈故所问,姬月却是不语,兀自陷入回忆。
她是个寤生女,按照当初给她接生的稳婆的说法。
是死而复生,恶鬼夺舍。
爷爷姬扬年前忽罹恶病,她也去施郎中处代为抓过一段时间的药。
施郎中不待见她,说她是个天煞孤星,刑克六亲。
都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
爷爷生的恶病磨人,想治病更是费钱。
一连吃了施郎中家三月的药,病情却是迟迟不见好转。
姬月也曾骂过那施郎中是庸医杀人,锡饧不辨。
可爷爷总是释然,说都是命数,与人无尤。
只是放心不下姬月,便几番差人打听她那外出讨活一去不返的父亲。
最后还真有所获,其实那抛父弃女的孟良离家也不远。
就在五百里外的清湖县,学了门手艺,做了个制笔匠人,听说现在置了家宅,娶妻生子,阖家欢乐。
本来姬月爷爷的病熬过了除夕,眼看着快养出了些精神头,听了几声爆竹除岁的声音。
姬扬笑说新年新气象,又多活一年,结果却是回光返照,一月的春寒更甚,终究是没能挨到二月。
爷爷死在一月下旬,治病花光了钱,那混杂瓦屑蓬根破药方,连吃三月都不见好,断药三天人却死了。
向谁说理去?
人财两空结果,让姬月没了心念支持,由此萌生死志。
几日后也是与病故的爷爷殍死相望在家中。
见姬月不言不语,陈腴却是听刘伶说过姬月的死因。
便替她回答道:“姬月姑娘好像是饿死的。”
陈故点了点头,然后说道:“陈腴,你现在憋气,试着看能不能把自己憋死?”
“啊?”
陈腴闻言一愣,陈故老先生这是何意啊?
他苦笑一声,“凭空憋死啊?那怕是有些强人所难啊。”
陈故又是转头,看向姬月,低声道:“如你所见,这是违背常理的事情,好孩子,你知道一个人要把自己活活饿死有多难吗?尤其是在靠山吃山的山沟沟里。”
姬月闻言,如遭雷殛。
陈腴也是后知后觉。
是啊,人之性情,饥而欲饱,寒而欲暖,劳而欲息。
若是身体无恙,下得了床,不逢大灾之年,如何能饿死?
陈故也不兜圈子,直接伸手一指低头的少年汪润。
一字一句道:“冤有头,债有主,你是他害死的。”
姬月没有说话,面色变化不了,三魂此刻却是激荡。
陈故轻哼一声,满脸厌弃道:“此人姓汪名润,字韵流,道号蔚然,名取得是真不错,清韵流润,蔚然脱俗,可惜净做些腌臜事,畜生不如。”
一旁的“王鱼儿”却是对着黄衣先生煽风点火道,“他在骂你诶,大王。”
黄衣先生置若罔闻。
陈故看着默然不语的汪润,面色更冷。
“我一人说话不爽利,谁能让这个咬紧牙关的死狗开口?”
一旁神会和尚闻言,起身,行至少年身后。
双手直接扣住这只无漏子的双肩。
原本愁苦的面色也随之变为悲悯之相。
神会双手之下的汪润忽然双眼圆睁,几乎欲裂而出,脸皮顿时扭曲成一张枯树皮。
可惜了一张无俦的脸蛋。
群玉山出品的无漏子,从来都是面子大过里子的。
好看就完事了。
汪润终于开口,似乎极力压制着痛楚,低吼道:“你们怎么敢私设刑堂的?我纵然有错,可群玉山自有戒律堂,理当送我回去发落!”
陈故冷笑道:“在此之前,你不是一直能走的吗?无非舍弃阴神,枯萎元婴,变回金丹而已,为什么不这么做呢?是你心存侥幸,还是想要探探我们这帮爱管闲事之人的本事?”
汪润咬紧牙关,倒是硬气,没再出声。
陈故略带不满道:“神会法兄,你再使把劲啊,是没吃饱饭吗?”
神会叹了口气,佛门根本、近边、孤独三大地狱轮换,最终找到了这位阴神的弱点。
下一刻,陈腴觉得自己耳膜鼓动,汪润少年的身子发出的嚎叫令人生悸。
几乎辨别不出人声来。
好在此刻的喻公庙,早就是被施法摘除在外的一方地界。
陈腴感觉自己脑中有人在擂鼓,以己推人,又是艰难起身,就要伸手去堵李老太爷的耳朵。
却是发现李老太爷面色如常,是自己多此一举了。
陈故笑道:“傻小子,我行事,虽不至于面面俱到,却也不会有这等粗陋之失。”
陈腴有些无奈,怎么陈老先生叫姬月就是好孩子、乖小囡,叫自己就一口一个傻小子?
一旁坐着的申培皱眉,这才初见端倪。
好手段,原来是把地狱酷刑投射到此人的阴神之中了。
旦洲修士,的确未经沙门地狱的苦楚。
相比之下,道家所设之地狱,旨在维护天地道德,使人心怀敬畏,所以刑罚之术,零零散散,花样不多。
一个堂堂阴神境界的修士,遇此剥落也是世间罕有了。
陈故伸出小指抠了抠耳朵,大声道:“又是有些聒噪了,法兄,让他继续疼着,但别狗叫行不?”
神会和尚无奈,使唤自己是真不客气啊。
申培却是一拍桌子,怒斥道:“够了!休要越界!”
这里是旦洲,儒家敕封神灵和依托道家五道六桥所统掌的生死轮回。
那海外佛门六趣轮回的路子,怎么敢当着自己的面显化?
神会和尚也是及时收手。
自己方才把汪润置于无间地狱之中,就算此刻停手,其中绪余也够他喝上一壶了。
陈故直接无视申培,对着汪润冷笑问道:“现在能好好说话了不?”
汪润眉头紧蹙,闷哼一声,气若游丝道:“你既然都知道了,还要问我什么?”
陈故摇头,“比起我的娓娓道来,我更喜欢你自己竹筒倒豆子。”
汪润狰狞的面目舒缓不得一丝,体内痛楚蚕食理智,就要虚与委蛇的就范一番。
却听陈故说道:“少动些歪脑筋,我知道的远比你猜想得多,就看你话里还有多少找补和隐瞒。”
汪润不屑一笑,“诈我?”
“可怜啊,除却平生我与我,世上谁人谁此心。你不会不知道,现在的自己已经沦为自己的‘弃子’了吧?”
汪润闻言一滞,笑容不会消失,只是转移到陈故的脸上。
陈故伤口撒盐道:“可怜,可恨,要不怎么说你回不去了呢?”
汪润终于色变,软和道:“我说,你放我一条生路。”
陈故摇头,连最拷问之时基本的恩威并施都不愿,冷声道:“你死定了,没得侥幸,但我保证,另一个‘你’,也活不成。”
汪润自是不信,丧气道:“你还能找上群玉山不成?”
陈故不确定现在这“阴神”和本体之间是否还有着些藕断丝连,但为了保护戆头学生李凤栖,他没逞一时的口舌之快。
“我知道你心中所想,就算我找上群玉山,也奈‘你们’不得,因为‘你’就算不能把之前做过的事情处理得干干净净,不留一丝痕迹,也至少可以一人做事一人当,不牵连出去,只可惜……”
陈故硬生生憋住后半句,只是心道,“人在做,天在看。”
恰巧他和天下最大的那位水神私交极好。
毕竟天下神明,都是儒家敕封,而这世上最大的水域,莫过于云海。
水神司职监察天下,身负洞明世事之权柄。
之前汪润出手,赠予黄惊大王那枚瞻云钱上的吉语,“河清海晏,天下太平。”
就是用来阿谀那位漂亮的老姑娘的。
陈故不介意再去一趟“萍城”,虽然有些杀鸡用牛刀了,但陈故觉得,天下事,但凡有逆天悖理的,便事无小事。
说起这瞻云钱,陈故不由侧目。
“对了,黄麂子,你终究没有踏足神道,身上的香火欲孽反噬是如何去除的?”
陈故说得去除,只是以相对温婉的手段化解,而不切断和那些善信的联系。
属于又当又立,既要又要之举。
所以他百思不得其解。
一旁的吕嬴闻言却是忽然轻笑出声。
陈故转头看他,对于这个读书‘人’,倒是念及这些年来他对陈腴的舐犊之情。
所以十分客气。
“长吉先生看起来是知道啊。”
吕嬴点了点头,又是问与黄惊大王,“黄先生,午后之事,我恰巧闲逛时遇到了,方便说吗?”
黄衣先生不想假口于人,便是直言道:“我中午去寻他,把瞻云钱还了。”
一旁“王鱼儿”憋笑很辛苦,肩膀一耸一耸的。
陈故隐隐有感,问道:“然后呢?”
黄衣先生面不改色,“然后下午我又遇见他了,就出手把那瞻云钱给抢了。”
陈故一愣。
“这不是脱裤子放屁吗?”
“王鱼儿”笑着解释道:“大王他不喜欢欠人情,尤其是被动地欠下人情。”
陈腴目瞪口呆。
还能这样子玩?
瞧那黄衣先生说话时理直气壮的样子。
好像再说,我不喜人情往复,所以我不接受惠赠,但是我凭实力抢到的东西,就另当别论了。
这不是欺负人吗?
陈腴不由转向栖居王鱼儿体内的伥鬼。
他好像就是这黄惊大王的教学先生吧?
果真名师出高徒……
陈故也是服气了,果然人畜有别,不可以人伦度之。
将这插曲直接略过。
陈故又是继续“审问”汪润。
“我暂时称你一句‘仙长’,人活一口气,你之前一直人模狗样的,也算仙风道骨了,临了不如也坦荡些,别因为这最后一哆嗦,叫你的盖棺论定上连一句评得过去的话都没有。”
汪润沉默许久,感受着体内不断翻涌的地狱酷刑。
低声斥骂道:“少他娘的和我来这套,想我说什么?我这收取徒弟的手段,难道是天底下独一份的高妙?值得你孜孜以求?”
陈故摇头,“不是什么高明手段,只是对于调教凡人来说,屡试不爽,你死不足惜,可那之前的条条桩桩,罄竹难书,总要一一捋顺,给亡人一个交代。”
对于那些撞上仙缘的人来说,可不是鸿运当头。
甚至对于凡人家门来说,是门前生瑞草,好事不如无。
汪润收取的山下仙苗的手段,可谓一招鲜,吃遍天。
无非先施苦难再出手化解,挟恩自重。
甚至不惜将其灭门绝户,再适时出手相助,只留一茕子苟活。
是谓置之死地而后生。
而后领上山去,切断尘缘,加以培养。
再造之恩,养育之恩,授业之恩,层层叠加。
便是一生一世还不完的大恩大德。
先有刘伶,现有孟良,再是姬月,甚至这个陈腴也是他囊中之物。
中间更是数不清的不大成材的苗子。
可他能图什么?
施恩图报吗?
大可不必!
他自己就是山上兰芝,这百年来收揽的那些个后生小辈,除了一个刘伶,哪个必定能出其右?
他汪润,所作所为,无非是裨益身后山头。
只可惜,常在河边站,哪有不湿鞋?
这一次,他栽了。
但他并不后悔,甚至俯仰无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