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衣先生只道:“我不吃俏食,收着吧。”
陈腴还想推辞,只听他又道:“银子而已,想转手还不简单?怕我做什么手脚?畏首畏尾,毫无气度!”
陈腴是真不好推脱,也算被他说服。
只是没实力还胆子大的人,怕是命不长。
陈腴心想,这银铤子,实在不行还可以抛给施郎中当买药钱。
那黑心鬼,一眼就看出他买药材要做五香汤,八成也不是个凡人。
这些年可真没照拂自己一丝一毫,至于是否祸水东引两说,反正毫无愧疚就是了。
陈腴也不敢将这烫手的银子放在供桌上,沉声道:“那就却之不恭了。”
黄衣先生见陈腴收下沉甸甸的银铤,满意点头。
继续说道:“我还有十几个朋友,都是喻公的老相识了,也一起来吃些东西,凑个热闹,你看方便不?”
虽然是个问句,却是没有一点儿商榷的意味。
陈腴闻言眉头更皱,黄惊大王的朋友,那多半也是魑魅魍魉、牛鬼蛇神了。
这是组团来砸场子了?
偏偏他还真无可奈何。
陈腴抬首看了眼老喻。
这都被人欺负到家门口了,还是一脸怂样,连屁都不敢放一个。
黄衣先生一挥手,庙殿之中,赫然多出一十四尊或木雕或泥塑或石刻或铁铸的雕像。
陈腴愣在当场,只见这些神像,奇形怪状,有大有小,不一而足。
细细看去,其中只有三五个他不认识。
不就是曾经分布在这片来龙去脉之中的野神吗?
黄衣先生笑道:“不面生吧?毕竟都是老朋友了,以前在这片来龙去脉列卒周匝,各司其职,而今委屈在我庙里,做个陪祀,但至少咱们同饮同食,日子比往昔好过不知多少。”
黄衣先生笑容依旧,在陈腴眼中,便是图穷匕见。
只听他又道:“山里人总是互相嫁娶,渐渐不分群我,这些老兄弟之间早年虽素未谋面,但彼此之间早有了斩不断的香火情,今日都是随我来陪喻公过生辰的。”
陈腴眼神渐渐冰冷下去。
好个阴损至极的绝户手段。
这是一点活路都不给?直接来强抢香火了!
陈腴思绪异常灵清,说什么信仰由人,其实都是官家主导,颁下一张祠牒而已。
只教愚民愚信,安分守己。
却有一点真实不虚,得了敕封的福德正神无法作恶,不得为害一方。
至于那些野神、草头神,或许真有本事,但也不会真的大发慈悲,救苦救难,只是为了攫取香火愿力罢了。
黄惊大王庙里能汇集这么多野神,虽说有纵横捭阖的嫌疑,却是不怕僧多粥少?
就从他几次三番出手阔绰看来,他虽敛财却也散财。
十之八九就有幕后之人全盘把控。
这是不想让喻公庙再起香火,所以出手了?
所谓乡绅员外的善捐如数奉还,凡氓黎庶的供养五五分账。
他到底是动了谁家的利益?
李老太爷处或许能有些消息。
陈腴双手攒拳,没有出声,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无力感。
他知道自己此时此刻,无论说什么,做什么,都只是蚍蜉撼树罢了。
当真叵耐!
黄衣先生也不和他多说什么,转身大步往外走去,径直走向外围吕嬴所在的桌席。
现下还是不是满座的时候,这桌上加上他才两人。
吕嬴也不说话,只是冲着他微微颔首。
黄衣先生却是目光灼灼,张口无声。
其实他连张口也不必,出言便能不传六耳。
吕嬴分明听见一句质问。
“你不是人?”
吕嬴失笑摇头,“你怎么还骂人呢?”
黄衣先生眼神晦暗,只道:“我看不穿你的根脚。”
吕嬴低头扯了下裤腿,脚上一双适合行路的棕麻靴,笑道:“我穿着鞋呢,你怎么看我脚?”
黄衣先生不喜欢他这副作态,便也不再多说什么。
反正自己就真只是来吃饭的。
陈腴步子沉重地走出,转身就要将刚修缮的大门阖上。
身后就有那酒包头发出惊呼。
“咦!黄惊大王庙中的列位菩萨怎么都在喻太公庙里了!”
陈腴面色黧黑。
向来与人为善的他难得面含嗔怒,盯着那怪叫的老梆子。
这王平几乎和自己祖父同岁了,老爹活着的时候偶尔还会来庙里坐坐。
因为山里人都不待见他,菩萨却不会赶他。
他却是从不会心怀感激,每每都是空手来的。
今日是否祸事尚且两说,因为这不期而至的十四尊野神,香火更盛是必然,但老喻只怕是一点余沥都沾不到了。
果然随着那酒包头的一声怪叫,香客纷纷起身。
如蚁附膻,如蝇逐臭。
片刻就将喻公庙的庙门围得水泄不通。
陈腴面色阴沉得可怕,却是咬紧牙关,也吐不出一个字来。
“这是黄惊大王显灵了,来给太公菩萨贺诞呢!”
挤挤攘攘之中,人声沸反,陈腴也分辨不出是谁人先开的口。
反正是那王平先五体投地磕的头。
之后眼前就是乌压压跪倒一片。
陈腴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甚至心中泛起些拿笤帚赶人的冲动,反正这劳什子的香火,老喻横竖都抢不过那些野神。
不如掀桌子,都别吃了!
不过就当陈腴嗔念翻涌之时,却看所有人都或站或跪,只有那黄惊大王正和吕先生对坐,两人不言不语,倒也相安无事。
这才生生咽下这股憋屈。
忽然,陈腴又听到有人惊呼。
“露筋娘子显灵了!”
陈腴转头看去,是姬月姑娘操纵着露筋娘子的木像,从大殿北房走了出来。
鹿首人身的露筋娘子像虽然雕琢粗糙,此刻却是月华流动,好似蒙着一层轻纱。
神圣不容亵渎。
陈腴也是一愣,他从未想过拿姬月姑娘做招牌当幌子,但眼下那一排排神态各异的神像杵在喻公庙中,一动不动,还真不如一个能跑能跳,能说会道的露筋娘子唬人。
姬月行至大门之前,声音带着几分生人勿近的清冷,不悦道:“我家喻公过诞辰,来了些老朋友,尔等休要大惊小怪,少些喧哗,也别进来上香!”
说着她就重重地阖上了庙门。
好似有些愠怒。
众人战战兢兢,你看我,我看你,不知如何自处。
陈腴藏在袖子中的拳头松开,不禁竖起拇指。
倒是和自己的想法不谋而合,说不得就是老喻支使的。
这一招釜底抽薪用得妙,还比自己直接赶人温和得多。
陈腴转身,目光落在那面不改色的黄惊大王身上。
他为什么可以如此泰然处之?
心中兀地一沉,当即想明白其中关键。
这不是治标不治本的问题,而是伤敌八百,自损一千。
就算少了敬奉香烛的环节,他们依旧无法左右人心。
香火愿力是何物?
老爹说过的。
香火只是承载各种信仰欲念的桥梁罢了。
人心难测,海水难量,只要这些愚人由衷敬服,笃信不疑,愿力看不见摸不着,还是会丝丝缕缕汇聚过去。
而今所为,不过是自欺欺人。
……
镜子窟前,腰间已无长剑的陈故双手负后,微微佝偻着身子,瞪着双眼凝望眼前深渊。
不时发出些“咦呀”之声,俨然一副猥獕的小老儿模样。
一旁神会却是有些不耐开口,“你这都看了一炷香了,看出些什么名堂没有啊?”
“这不是还在看吗?”
神会没有太多急功近利的想法,只道:“看不出东西就先不看了,马上就日中了,不是说赶着回去吃席吗?”
陈故翻了个白眼,“怎么你比我还想着吃饭呐?”
神会不解道:“不是说早些到,先上香的吗?”
陈故没好气道:“这不是飞剑还没回来吗?你让我怎么办?当成肉包子打狗了?”
神会眼观鼻,鼻观心,没有作答,老友口中的“狗”是谁,不言而喻。
他能不掺和就不掺和,毕竟释门在旦洲的处境可不容乐观。
又是片刻之后,陈故自嘲一笑,有些遗憾地摇摇头。
“都说察见渊鱼者不祥,看来我是个福缘深厚之人。”
神会轻咳一声,“这水里本来就没鱼,你怎么硬找出来?”
陈故咧嘴一笑,神色莫名道:“谁说没鱼?小鱼儿不就是吗?”
神会和尚闻言,眉毛一扬。
陈故又道:“非礼勿听啊。”
神会有些愁苦,他只是懒得起念,却是不傻。
无奈道:“那你不说不就完了?”
陈故抛出个话头,明显是拿他“钓鱼”呢。
就好比一炷香前投入这镜子窟中的那把天人佩剑“银钩”。
飞剑要是迷失在镜子窟中,看他怎么和被人问剑在即的陈祭酒交代?
陈故也是有些抓耳挠腮,“他奶奶的,不愧是坐红椅子的人,耐性就是好,换作是我遇到这般挑衅,早就跳脚了!”
神会有些后悔躺着一趟浑水,好心提醒道:“你一把岁数了,别老是出口成脏,能不能稍稍修身养性一些?”
陈故嗤笑,“天知道我要是没读这几十年书,现在是什么样子!”
神会和尚点了点头,深以为然。
然后真心实意道:“不若我传你闭口禅法诀吧,二十年不开口说话,向后佛也奈何你不得。”
陈故嗤笑,“佛本来也奈我不得,法兄,你搞清楚,这是旦洲!”
神会和尚又不说话了,真是交友不慎,处处揭短。
陈故却是对他说道:“你!转过身去!”
“干什么?”神会摸不着头脑。
陈故揶揄一笑,“你要看老蚯蚓不?”
“啥?”
陈故这张老脸不知是怎么挤出的邪魅一笑。
“不看就转过身去啊,人有三急懂不懂?”
神会和尚终于是心领神会,却是并不转身。
“我修持白骨观,早就没有了革囊和色欲的执着了。”
陈故语气微尖,“可我介意,你赶紧回避!”
神会和尚这才转身,耳边传来窸窣的声音。
是陈故对着镜子窟就是撩起下摆,处理胫衣。
然后就是清泉流响的声音。
神会和尚不由皱眉。
下一瞬,镜子窟平静的水面上荡起层层涟漪,播散开去,却又是诡异的内汇聚,一道淡黄色的水柱喷涌而出,好似水中藏着含沙射影的“蜮”。
陈故抖了抖身子,侧身避开。
淡黄的水柱好似一泓秋水喷射,却是落在他身后那神会和尚身上。
神会和尚不闪不躲,他早就修成漏尽通,无垢之体,滴露未沾。
一个同样身着皂色深衣的老者终于是千呼万唤始出来。
不过面色不大好看,手里还提着一把长剑,一副随时砍人的架势。
想来也是,被陈故这番寡廉鲜耻,卑鄙龌龊的手段袭扰至此,脸上能挂笑才有鬼了。
这可不只是唾面自干的程度而已。
反应再慢一些……
都要滋脸上了。
陈故脸上却是挂着谄笑,看着眼前之人,熟络地凑上前去。
招呼道:“申培老哥,别来无恙啊。”
名为申培的男子微微变色,怒容散去些许,取而代之的是疑窦。
“我们好像没有见过吧?”
陈故点头,笑呵呵道:“是没见过,但闻名已久,好似神交啊!”
申培也没了气性,这陈故,倒是个名副其实的滚刀肉。
带着几分疏离,冷声道:“回去吧。”
陈故笑道:“我走了一百二十多里路,就为见申培老哥一面,不至于这般无情逐客吧?”
“那你还想怎么样?”
陈故挤眉弄眼,“唠唠呗,说不定三言两语之后,咱们之间就倾盖如故了。”
申培点了点头,淡然道:“这是第一句。”
陈故吃了个小瘪,却是不以为意,笑道:“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老哥你太见外了。”
申培面不改色,“还剩最后一句。”
见他顽固不化,陈故也是急了眼,毫无风度道:“好!话不投机半句多,那我走,把剑还我!”
申培大抵真是老实人,竟信以为真,直接将手中“银钩”抛还给陈故。
银钩入手,陈故脸上瞬间浮现狂狷之色,当场翻脸,“我是不是给你脸了?”
申培闻言一愣。
陈故却是轻蔑道:“小小孙山,不当凤尾做鸡头,在这地界值守百年,真当自己也另开一言堂?”
“你!”
身为文庙陪祀之一的申培何时受到过这种责骂?
陈故轻哼一声,道:“你什么你?剑在你手里,我还惧你三分,你却非要装相,把剑送回来?不会是水里待久了,脑子都进水了吧?”
申培真是被气着了,胸膛微微起伏,沉声道:“陈故!我敬你文出一脉,处处礼让,你欺人太甚!”
陈故耸耸肩,一脸不屑道:“我要不是看在老夫子和自己学生的份上,这会儿你早该一佛出世,二佛涅槃了,你也不出去扫听扫听,论骂架,我怕过谁?”
一旁的神会和尚闻言,眉头微皱。
自己都尽量弱化存在了,这还能殃及自家佛陀?
申培怒极反笑,“你和不敬王者的沙门中人厮混一起,还敢提夫子?”
陈故只是不阴不阳道:“虽说老夫子已经消失八百年了,你这个不记名弟子没受过他教诲,但述而不作的《论语》你总该读过吧?哪来的门户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