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低嫁

晨露未晞,陆君衍的皂靴已踏过金銮殿前的九级玉阶。卯时三刻的朝会,他只用半盏茶功夫便批完三份折子,玄色官袍挟着秋霜翻身上马时,惊得路旁槐树扑簌簌落了一地黄叶。

侯府朱门前,温知虞正将最后一支累丝嵌宝金步摇簪入云鬓。银丝掐花头冠垂下的珍珠帘微微晃动,映得她眉眼如画。红缨捧着雕漆礼单轻声道:“按规制备了八样,另添了两匹御赐的浮光锦。”

陆君衍的马鞭甩在青石板上,脆响惊飞檐下家雀。他翻身下马时,五个檀木箱已抬上车辕:“这两箱给岳丈与舅兄。”鎏金锁扣应声弹开,左边是十二坛泥封的流香酒,右边锦缎上卧着颗拳头大的南海夜明珠。

“小叔好早。”陆重锦的鹿皮靴踩碎满地晨光,目光扫过温知虞发间翠羽时滞了滞,“小婶婶今日这冠子,倒比贵妃娘娘千秋宴时戴的还华贵。”

温知虞团扇半遮面,裙裾不动分毫:“世子谬赞。”琉璃珠帘后眸光流转,恰似春水映寒星。

陆君衍横身隔开两人视线:“世子夫人孕中不适,贤侄还是早些回府照料。”玄铁扳指叩在车辕,惊得陆重锦后退半步。他望着小叔扶温知虞上车的背影,忽然想起那日御花园——这位总冷着脸的当朝首辅,竟会蹲身为她系好松脱的绣鞋缨带。

温府门前,温珣的竹青色袍角早被秋风卷得发皱。管家踮脚张望第三回时,终于见着武安侯府的玄底金纹车旗。温定廉捋着胡子迎出三步,忽又想起端严,背手咳了两声。

“岳丈安好。”陆君衍执晚辈礼时,腰间玉坠纹丝未动。温珣接过夜明珠匣子,指尖触到冰裂纹瓷面——这分明是上月番邦进贡的稀罕物,陛下竟赏给了陆家。

温知虞团扇轻摇:“父亲近日可还咳喘?女儿特意备了川贝枇杷膏。”红缨捧上青瓷罐,盖子启处药香扑鼻。温定廉眼眶发热,这味道与亡妻当年熬的一模一样。

徐氏牵着温知舒过来时,正撞见这幕父慈女孝。庶女腕间的鎏金镯晃得她心口发堵,面上却堆笑:“阿虞如今贵为首辅夫人,可要多提携你妹妹。”

“母亲说笑了。”温知虞指尖抚过妹妹鬓边歪斜的绢花,“知舒这首饰。”她忽然取下自己耳畔的明月珰,“红缨,去我妆奁取那对翡翠滴珠来。”

松鹤院里早已挤满本家亲戚。三房婶子盯着温知虞裙摆上缀的东珠,酸溜溜道:“到底是攀了高枝,这珠子够咱们一家嚼用半年了。”

“婶娘说岔了。”温知虞示意绿袖打开锦盒,“这是陛下赏的合浦珠,统共二十四颗。”她拈起颗龙眼大的分给幼弟,“拿去弹着玩罢。”

满室抽气声中,老夫人拄着鸠杖颤巍巍起身:“去给你娘上柱香,让她也欢喜欢喜。”祠堂青烟缭绕,温知虞跪在蒲团上轻抚牌位:“娘,女儿嫁了个会蹲身系鞋带的夫君呢。”

正厅宴席摆开时,陆君衍正被温珣拉着品鉴新得的徽墨。忽见小厮慌慌张张捧来个摔裂的锦盒——正是装夜明珠那个。温珣冷汗涔涔:“方才知舒非要瞧稀罕。”

“无妨。”陆君衍捡起滚落脚边的明珠,“库房里还有颗更大的,明日差人送来。”他转头望向屏风后,温知虞正将翡翠滴珠簪进庶妹发间,侧脸映着烛火,温柔得不像话。

回程马车上,温知虞忽然轻笑:“那夜明珠是陛下赐你的三十岁生辰礼吧?“

“岳父书房太暗。”陆君衍解下大氅裹住她,“倒是你,明知知舒故意摔珠。”

“夫君不也纵着我做戏?“温知虞倚在他肩头,“徐氏母女贪小利而忘大局,给颗珠子就能安分月余,划算得很。”

车帘外忽飘进桂香,陆君衍想起方才祠堂瞥见的牌位——“先妣温门林氏“,原来她娘亲最爱丹桂。明日该让花房移株百年金桂来,就种在他们卧房窗下。

……

青杏借着添香的功夫,贴着温知虞耳畔低语:“昨儿老夫人召大老爷问新科状元林逊婚配,想撮合三小姐呢。夫人气得摔了茶盏,说二小姐嫁侯府世子已是低嫁。”

温知虞指尖拨弄着腕间玉镯:“林公子如何回?“

“说要为父守孝三年。”青杏掩唇,“可奴婢听说,那位在京城认了三位义父。”

“凌公子至孝。”温知虞唇角微翘。竹帘外飘来茉莉香,她忽地转了话头:“前日得的南唐驱蚊膏,给青杏姐姐包两罐。”

绿袖忙从描金匣里取出青瓷瓶,青杏喜得直搓手:“这可是贡品。”

“姐姐替我守着院子,该得的。”温知虞将海棠步摇插入青杏发髻,鎏金流苏扫过侍女泛红的耳垂。竹影婆娑间,西厢传来茶盏碎裂声。

徐氏将锦帕拧成麻花:“你爹竟要把舒儿许给寒门!当年你大姐嫁侯府已是委屈。”

“母亲慎言。”温知舒绞着帕子,“陆郎待我极好,晨起还亲手画眉。”腕间翡翠镯滑落,露出半圈青紫。

徐氏抓过女儿手腕:“这是?“

“昨夜替世子更衣时碰的。”温知舒慌忙扯袖遮掩,“婆婆待我也亲厚,晨昏定省都免了。”

“那为何每餐只有四道菜?“

“世子说节俭是家风。”温知舒话音未落,徐氏已拍案而起:“我这就找侯府。”

“母亲!“温知舒拽住母亲衣袖,“昨日敬茶,长姐当着陆首辅的面摔了我的杯盏。”

徐氏指尖掐进锦垫绣纹:“她敢!“

“如今她可是首辅夫人。”温知舒垂眸盯着裙摆银线,“昨夜世子宿在书房,说长姐要查他功课。”

东厢窗棂突然被风吹开,温知虞正往青杏鬓边簪第二支珠花。徐氏瞥见那鎏金海棠在日头下晃眼,想起自己嫁妆里最体面的头面还是先夫人留下的,喉头泛起腥甜。

“去取冰镇酸梅汤。”温知虞示意绿袖关窗,“青杏姐姐近日总被蚊虫叮咬?“

“西墙根那片芭蕉招虫子。”青杏话音戛然而止。温知虞已起身走向竹影墙,葱指拂过青砖缝隙:“明日让花匠移栽些艾草。”

正说着,小丫鬟捧着漆盒碎步进来:“大公子送来的新茶,说是林状元今早亲自焙的。”

温知虞揭开盒盖轻笑:“碧螺春配茉莉,倒是新鲜。”指尖拈起茶饼时,忽有东西飘落——半片泛黄纸笺上,凌字墨迹未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