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大地震

铜漏滴到戌时三刻,陆君衍带着满身松墨味跨进房门。温知虞正盯着烛火出神,火苗“噼啪”爆出个灯花,惊得她手中绣绷掉在青砖地上。

“当心扎手。”陆君衍弯腰拾起绣绷,上头并蒂莲的银线勾着他指尖,“中州的事已按你说的布置了。”他解了玉带钩,官服下摆还沾着宫墙内的檀香味。

温知虞绞着帕子:“若真地动。“

“太史局观星台连测七日,荧惑守心之象确在中州分野。”陆君衍握住她冰凉的手,拇指摩挲着虎口薄茧,“陛下命工部暗遣三百匠人加固粮仓,只是——“他顿了顿,“户部那位与奉国公府走得近。”

话未说完,外头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红缨捧着账本立在珠帘外,鬓角还沾着夜露:“夫人,东市米铺的伙计说,胡家粮仓半夜还在卸货,车轮印子深得能养鱼。”

温知虞望向窗外,夜色中飘来零星纸灰——明日是中元节,可满城百姓烧纸求的却是活命符。陆君衍的官靴碾过地上影子:“胡钊飞敢发国难财,总要叫他硌掉牙。”

铜盆里热气袅袅上升,陆君衍褪去中衣,后背两道旧箭疤在烛光下泛着暗红。温知虞将澡豆揉出绵密泡沫,忽然被他攥住手腕:“那日你说囤粮时,可曾梦见。“水珠顺着他喉结滚落,在锁骨窝里积成小洼。

“哐当“一声,红缨失手碰倒了鎏金烛台。温知虞慌忙抽手,帕子掉进水里溅起涟漪:“我去取换洗衣裳。”

等她抱着月白寝衣回来,陆君衍正倚在贵妃榻上擦头发。湿发披散在竹青色绸衣上,洇出深色水痕。他突然凑近嗅她发间茉莉油:“今日初八了?”

温知虞耳尖发烫,装作整理妆奁:“太医院给的安神汤。“

话未说完就被打横抱起,妆奁里的玉簪碰得叮当响。陆君衍踢开满地公文,将人放在拔步床上。帐幔金钩撞在床柱上,惊得守夜猫儿“喵“地窜出窗棂。

“首辅大人明日不用上朝?”温知虞扯着半松的衣带,指尖触到他腰间玉扣。陆君衍低笑一声,衔住她耳垂含糊道:“告了旬休。“

更鼓声透过茜纱窗时,外头忽然响起闷雷。陆君衍将滑落的锦被往上拽了拽,望着怀中人泛红的眼尾:“明日让莫颜带你去别庄,京中怕是要乱。”

温知虞攥着他一缕头发打结:“胡家粮仓。“

“已经着人混进运粮队了。”陆君衍捏着她指尖把玩,“奉国公府今日往户部递了三车礼单,正好让御史台逮个现行。”

檐下铁马被风吹得叮咚作响,温知虞听着他渐沉的呼吸,忽然想起前世地动那日。朱雀大街的青石板裂开三寸宽的口子,像极了陆君衍此刻衣襟微敞露出的伤痕。

卯时初刻,角门传来车轮声。红缨隔着门板禀报:“胡家米铺挂出新价牌了,一斗精米要五两银!”温知虞披衣起身,从妆奁底层摸出对牌:“让庄子上的人扮作流民,把陈米撒在胡家粮仓门口。”

陆君衍支着胳膊看她梳头,忽然将螺子黛抢了去:“今日画远山眉可好?”笔尖悬在眉间迟迟不落,倒是先在唇角偷了个胭脂印子。

前院忽然喧闹起来,小厮扯着嗓子喊:“奉国公府来借粮了!”温知虞抿嘴一笑,菱花镜里映出陆君衍捉狭的眼神:“夫人这招请君入瓮,倒是比刑部的审讯法子还灵。”

……

九月十六日,卯时。

阆华苑的雕花床帐内,温知虞与陆君衍如同冬眠的棕熊般相拥而眠。素了七八日的两人昨夜缠绵数度,此刻温知虞连指尖都泛着酥软。卯时的更漏声穿透窗纸时,两人却如约惊醒。

红缨绿袖早将廊下的羊角灯尽数点亮,橙黄光影透过茜纱窗映在陆君衍肩头。”小乖再眯会儿罢,晨省就免了。”他抚着妻子散落的青丝,话音未落,头顶的素罗帐突然诡异地摇晃起来。

温知虞猛地攥紧他中衣:“来了!”

话音未落,整张拔步床发出“吱呀“怪响。陆君衍抄起榻边的银鼠皮大氅将她裹住,两人赤足奔向院中木屋。雕花木窗震颤着发出“哐啷“巨响,檐角铜铃乱撞声里,来福的喊叫刺破黎明:“地龙翻身了!”

“按先前部署行事!”陆君衍将温知虞推进木屋,转头对候命的侍卫喝道:“莫颜带两队人马沿朱雀街鸣锣,李占去京兆府调应急粮车,官燕速往太医院请当值太医!”

温知虞攥着窗棂,望见西边天际泛着诡异的青白色。前几日她借口夜观星象,特让凌蓟从钦天监借来浑天仪,此刻院中空地上三座榫卯结构的松木屋正随大地震颤晃动,却仍稳稳立着。

“当——当——“铜锣声此起彼伏响彻街巷。睡眼惺忪的贵人们裹着锦被踉跄奔出,绣鞋遗落在青砖地上,金簪斜插在蓬乱云鬓间。永宁侯府的家丁举着火把挨户拍门:“速离屋舍!往开阔处去!”

第二波震颤袭来时,温知虞看见院中石灯笼轰然倒地。陆君衍翻身上马,玄色披风在晨风中猎猎作响:“我去宫中护驾,你。“话未说完,温知虞已踮脚将护心镜按在他胸口:“让莫颜绕道去温府后巷,东角门常年备着沙袋。”

辰时的天光渐亮,朱雀大街上挤满逃难人群。襁褓中的婴孩啼哭混着犬吠鸡鸣,穿单衣的老翁被家仆架着疾走,不知谁家灶房窜出的火苗点燃了半幅帷帐。温知虞望着西南方向腾起的烟尘,忽然想起梦中那座崩塌的九层佛塔。

“少夫人!”绿袖抱着药箱冲进木屋,“凌蓟说地脉还在翻涌,怕是。“

话音未落,地面突然如浪涛般起伏。温知虞死死扣住门框,看见马厩顶棚的瓦片暴雨般砸落。二十丈外的茶楼传来梁柱断裂的脆响,漫天尘土中,她恍惚听见陆君衍离宫时的马蹄声。

……

卯时初刻,米铺刚卸下门板,伙计便将一块木牌挂在檐下。牌上墨迹未干的“五十钱一斗“字样,引得早起排队的百姓哗然。半月前不过三钱的糙米,如今贵了十七倍,人群却像滚水般沸腾起来。穿短打的汉子挤到最前头,将钱袋拍在柜上:“先给我装五石!”

温府东厢房的雕花窗棂被晨光染成蜜色,官燕捧着铜盆进来时,正瞧见自家主子立在书案前。素白中衣外罩着藕荷色褙子的少女转过身,鬓边碎发还沾着洗漱的水汽:“叫莫颜多带几个粗使婆子,拿上库房最大的米袋去西市。”

“小姐真要买五十钱的米?”官燕绞着帕子,“昨日厨娘还说。“

“百钱以下都买。”温知虞蘸了蘸狼毫笔,信笺上落下清秀小楷:“让她们分头打听各铺行情,超过百钱便回来报我。”

两个丫鬟面面相觑。莫颜掰着手指嘀咕:“百钱都够买头驴了,真有人肯花这个冤枉钱?”

话音未落,院外传来急促的马蹄声。红缨拎着裙角跨过门槛,发间银簪随着喘息轻晃:“小姐,城南米铺涨到八十钱了!”

温知虞封好火漆的手顿了顿。地动已持续七日,城东瓦市塌了三处茶楼,护城河边的青石板路裂开半尺宽的沟壑。她将信笺递给红缨:“速去温府,亲手交给老夫人。”

枣红马穿过弥漫着烟尘的街巷时,温府正乱作一团。管家提着袍角小跑着迎出来,额角还挂着搬箱笼蹭的灰:“红缨姑娘,太夫人正在绣楼。“

三重檐的楠木绣楼里,檀香袅袅。满头银丝的温老夫人接过信笺,拇指抚过熟悉的字迹,浑浊的眼里泛起笑意:“告诉阿虞,祖母省得。”转头吩咐徐嬷嬷时,声音陡然转冷:“传话下去,外头米铺便是跌到十钱也不许买!”

此刻的宣政殿内,十二根蟠龙柱仍在微微震颤。永庆帝扶着鎏金御座,看着八百里加急奏报上“中州郡守下落不明“的字样,指尖重重叩在龙纹扶手上。

“臣举荐太子殿下。”奉国公出列时,腰间玉带碰出清脆声响:“储君亲临,方显天家抚恤之心。”

丹墀下的三位皇子同时抬头。太子玄色朝服上的金线蟠龙在晨光中流转,他率先撩袍跪下:“儿臣愿往。”

齐王攥紧象牙笏板,瞥见廖太师微微摇头,终是将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睿王盯着御前金砖上晃动的日影,喉结动了动,终究没出声。

“着太子领户部侍郎并太医院判,明日卯时启程。”皇帝的声音惊飞檐上白鸽,扑棱棱的振翅声里,太子三拜九叩的身影没入晃动的日晷阴影中。

……

八月末的中州大地震,震得千里之外的京城都人心惶惶。驿马昼夜不停往皇宫递折子,灾情竟比十年前的洪涝更骇人。皇帝连着三日罢朝,急得嘴角燎起水泡,幸而户部侍郎陆君衍早有远见,半年前便勒令中州各府广储粮草。

这日天刚蒙蒙亮,武安侯府东院就闹开了。

“母亲怎的又心软?上个月三叔才当众立下字据,说徐家再与侯府无半分瓜葛。”吴氏攥着帕子跨进松鹤苑,见徐大舅母正捧着茶盏啜饮,新裁的云锦帘子被她沾着泥的鞋底蹭出灰印子。

老夫人歪在紫檀雕花榻上,额间勒着抹额:“你当我想见?昨儿半夜他们摸黑拍角门,说在破庙里熬了七八日。“

“这话哄三岁孩儿呢?”吴氏嗤笑出声,腕间金镶玉镯子撞得案几叮当响,“太原离京城不过三日路程,地动又没震塌官道。要我说,定是听闻朝廷往中州调粮,想来分杯羹罢。”

这话正戳中徐大舅母痛处。她佝偻着背往炭盆边缩了缩,粗布衣裳还带着霉味:“大姑娘是知道的,我们这些遭雷劈的哪敢攀扯侯府?实在是。“话音未落,外头突然传来孩童啼哭。

老夫人浑浊的眼珠动了动,正要开口,韦嬷嬷捧着账本进来:“夫人容禀,今早西市粮价又翻了一番,糙米都要二百文一斗。方才厨房来说,连老夫人每日的参汤都要减半。“

“听听!”吴氏扯着帕子抹眼角,“这光景谁家不是勒紧裤腰带?前日永昌伯府老夫人做寿,席面都换成素斋了。偏咱们府里。“她突然压低声音,“阆华苑那位倒是阔气,昨儿还见采买了两车血燕。”

老夫人枯枝似的手指猛地攥紧锦被。地动后她日日清粥小菜,三房竟敢这般奢侈?正要发作,廊下小丫鬟突然惊叫:“老夫人!三夫人院里的春桃送来血燕盏。“

“啪!”

青瓷药碗摔得粉碎。老夫人抖着身子要下榻:“去!叫温氏来侍疾!就说我头疼得紧,要喝她亲手煎的药!”

这厢落英匆匆赶到阆华苑,却见院门紧锁。洒扫婆子赔着笑:“姑娘来得不巧,夫人天未亮就同桑家大小姐往慈安堂施粥去了,说是要筹三万石粮草运往中州。”

松鹤苑里,徐大舅母正抱着小孙子喂米汤。孩子饿得直吮手指,米粒沾了满脸。”作孽哟。“老夫人别过脸去,“取我的妆奁来,当掉那对翡翠镯子。“

“母亲糊涂!”吴氏急得跺脚,“三叔最重规矩,上月才为这事闹过。要我说,既然三弟妹这般乐善好施,不如。“她凑到老夫人耳边低语几句。

日头西斜时,七八个粗使婆子抬着箱笼往角门去。徐大舅母千恩万谢的话还没说完,西边忽然传来马蹄声。陆君衍披着玄色大氅翻身下马,腰间玉带扣在暮色中泛着冷光。

“侯爷!”门房小厮扑通跪下,“老夫人说。说三夫人私动中馈,把。把预备过冬的银炭都。“

陆君衍脚步未停,玄色官靴踏过满地枯叶:“告诉母亲,中州冻死的灾民昨夜又添三百。皇上今晨罢免了三位赈灾不力的官员。”他突然驻足,扫向缩在墙角的徐家人:“戌时三刻前若还在京城地界。“

话未说完,徐大舅母已经拽着孙子跌跌撞撞往外跑。寒风卷着零星雪粒子扑进回廊,远处传来更夫沙哑的梆子声——这场天灾人祸,怕是要熬到开春了。

西华门外搭起的竹棚下,三十口樟木箱排成两列。桑燕燕捧着账册核对数目,鹅黄裙裾沾了草屑:“第五车棉衣齐了!”廖茜茜踮脚往箱笼里塞香囊,杏眼弯成了月牙:“我给每件衣裳都放了驱寒药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