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大戏

“就说我在对账。“温知虞瞥了眼醉眼朦胧的俞锦恩，“绿袖，送二位公子从西门出去。“

俞锦恩踉跄着还要凑近，被来福横刀拦住。寒光出鞘三寸，醉汉顿时清醒大半。

松鹤苑里，老夫人听完回禀，混浊老眼陡然发亮：“你说他们独处了半个时辰？“

“千真万确！“婆子压低声音，“俞二公子出来时，衣领都是歪的。“

“好好好！“老夫人捻着佛珠大笑，“去请侯爷，说老四媳妇。“话音未落，忽见陆君衍踏着暮色进门，玄色官袍还沾着御书房的龙涎香。

“母亲急着寻儿子？“

……

来福抱臂站在廊下，目光扫过红缨手里泛黄的账本：“前些日子总不见你人影，莫不是被哪个俊俏郎君绊住了脚？“

红缨抬眼打量他。晨光里青年侍卫肩头落着金桂花瓣，玄色劲装衬得腰身紧实，剑眉下那双眸子亮得灼人。她捻着账本的手指紧了紧，面上却嗤笑：“我去南边查账，顺道见了见表哥。倒是你，当值时总盯着我院子作甚？“

“谁盯着...“来福耳根发烫，话头一转，“夫人和俞二爷他们贩的什么稀罕物？听说赚得盆满钵满。“

红缨倚着朱漆柱子，竖起两根青葱玉指：“这个数。“见来福皱眉，她踮脚凑近他耳边，“二十万两白银呢。“

温热气息拂过颈侧，来福喉结滚动：“当真？“

“骗你是小狗。“红缨退后半步，裙裾扫过石阶上零落的桂花。其实何止百万，那些从西域运来的汗血宝马，配上特制鞍鞯转手就是十倍利。但她牢记夫人叮嘱，账目上的事只能露三分。

正说着，绿袖挑开湘妃竹帘：“夫人唤你。“

温知虞正在茶室烹雪水，青瓷瓶里斜插着支白梅。见来福进来，她将鎏金小壶搁在红泥炉上：“灰雀儿可有消息？“

来福从贴身暗袋取出拇指粗的竹筒。温知虞展开字条，娟秀小楷写着：侯府欲在大明湖擒人，速避。

“倒是勤快。“她将纸条投入炭盆，火舌倏地卷走焦边，“给首辅带个口信，就说...“忽然顿住，执笔在薛涛笺上疾书。墨迹未干便折成方胜：“从西角门走。“

红缨捧着锦盒候在门外，闻言上前：“奴婢随来福侍卫同去？“

“你去温府请二婶。“温知虞将方胜塞进红缨袖袋，“记得让粤哥儿穿那件靛青织金箭袖——前日庄子上新贡的云锦，最衬少年人。“

西角门藏在藤萝架后，铜锁已生绿锈。来福摸出把鱼形钥匙，咔嗒一声轻响，门轴转动时惊起几只灰雀。

“骑马快些。“来福解下拴在歪脖柳下的黑驹。这马通体乌亮，唯额前有簇白毛，正是当年陆君衍从漠北带回的良驹。

红缨盯着马鞍犯难。男女同乘是万万不能，可若让来福步行...

“发什么愣？“来福突然托住她腰侧，不等惊叫便把人送上马背，“戌时前要见首辅，耽搁不起。“说着将缰绳塞进她掌心，自己大步流星往巷口车马行去。

黑驹扬蹄时，红缨攥紧鬃毛。风掠过耳畔，她忽然想起去年上元节，来福也是这样不由分说背她跃过起火的花灯架。那时他后颈有颗朱砂痣，在月光下红得滴血。

温府门房正打盹，忽闻马蹄声近。抬头见红缨绯色裙裾翻飞如蝶，忙不迭迎上来：“姑娘可是带了大小姐的喜讯？“

“劳烦通传，大小姐请二夫人过府赏梅。“红缨将马鞭绕在腕上，余光瞥见角门处闪过黛蓝衣角——是二房那个爱听墙根的刘嬷嬷。

温老夫人正在后院修剪罗汉松，金丝楠木拐杖搁在石桌上。见红缨进来，老人眯起眼：“阿虞又琢磨什么鬼点子？“

“老夫人圣明。“红缨屈膝行礼，“大小姐说粤少爷的差事有眉目了，工部李侍郎府上正缺个懂水利的文书。“

青杏端来的雨前龙井还在冒热气，温二夫人已经带着温粤匆匆赶来。少年郎君发冠微歪，靛青箭袖沾着墨渍，显见是从书房被拽出来的。

“母亲您瞧。“温二夫人捏着帕子拭泪，“粤儿苦读这些年，总算...“忽然瞥见红缨冲她眨眼，忙改口道：“总算能替家族分忧了。“

红缨忍着笑扶她上轿。车帘落下时，温二夫人攥住她手腕：“好姑娘，跟婶子透个底，究竟是哪位贵人？“

“夫人到了便知。“红缨望着轿外掠过的酒旗，心想此刻大明湖畔该有好戏登场。夫人前日让四喜班在湖边排的新戏，唱的可不就是“侯门捉奸“的折子？

松鹤苑的檀香混着药香，老夫人撂下茶盏时，腕间佛珠磕在黄花梨桌面上“咔哒“一声响。

“大小姐的月信。可还准？“老夫人盯着红缨，浑浊老眼里闪着精光。

红缨笑嘻嘻地往香炉添了把百合香：“老夫人莫急，姑爷特意问过太医，说女儿家要满十八身子骨才长开呢。首辅大人心疼我们小姐，说要当闺女再养两年才舍得让当娘。“

佛珠突然“哗啦“散落一地，老夫人颤巍巍抹眼泪：“知虞吃斋念佛十几年，到底是修来好福气。青杏，去护国寺捐十桶香油，给我孙女婿点盏长明灯。“

温二夫人带着温粤进来时，正撞见这幕。她拽着儿子扑通跪下：“母亲，粤儿定会争气，不给大姑娘丢脸！“

老夫人捻着新换的檀木佛珠：“见了知虞莫提过分要求，她心里装着温家呢。“

大明湖畔，红缨引着母子俩穿过爬满凌霄花的西角门。温二夫人攥紧帕子悄声问：“这真是圣上私邸？“

“首辅大人特意给的钥匙。“红缨压低声音，“里头说话便宜。“

莲花岛水榭里，温知虞正执笔描画漕运图。见三人进来，笔尖在宣纸上洇开墨点：“二弟又长高了。“

温粤耳尖发红，抱拳时腕上铁护甲“当啷“作响：“弟弟每日寅时便去演武场，定要做个大将军，不辜负长姐栽培。“

茶室珠帘轻响，俞锦恩歪在湘妃榻上啃蜜瓜，黎牧雨正拿银签子戳冰镇葡萄。见人进来，两人慌忙正襟危坐，活像私塾里被抓包的顽童。

“令弟想从军？“俞锦恩抹掉嘴角蜜汁，目光扫过温粤结实的臂膀，“是要当江湖游侠，还是保家卫国的将军？“

“大将军！“少年眼睛亮如星子。

黎牧雨噗嗤笑出声，被俞锦恩踹了一脚。纨绔掸了掸锦袍：“禁军训练营待一个月，若能进前十，殿前司还是边关大营随你挑。“

温二夫人手里的团扇“啪嗒“落地。殿前司！那可是要五品官身才能进的去处！

“若。若进不了前十？“她声音发颤。

“那就滚回家啃老。“俞锦恩突然沉了脸，“军营不是过家家，刀枪无眼会死人的。“

温粤“唰“地站直：“今日便能入营！“

“急什么。“黎牧雨抛来颗葡萄，“总得让你娘给你缝两双厚底靴。“

温知虞轻叩茶盏：“二弟先去禁军，月末校考若得甲等，黎二爷会安排你进殿前司当差。“她转头看向呆若木鸡的温二夫人，“月俸八两，休沐日可归家。“

温二夫人膝盖一软就要下跪，被红缨眼疾手快扶住。俞锦恩却已起身往外走：“申时三刻，西华门找陈教头。“

日头西斜时，温粤背着红缨塞的银丝软甲往西华门去。温二夫人攥着儿子换下的练功服，突然蹲在马车里嚎啕大哭——那衣裳肘部打着补丁，袖口还沾着演武场的黄泥。

水榭纱幔被湖风吹得翻飞，温知虞望着渐暗的天色轻叹：“禁军教头是俞家旧部？“

“陈大胡子当年替我挨过三刀。“俞锦恩倚着廊柱抛接蜜饯，“你弟弟若能吃得住他十鞭，进北衙也使得。“

黎牧雨突然从梁上倒挂下来：“要说狠还得是玄甲军，上个月剿匪。“

“闭嘴！“俞锦恩一颗核桃砸过去，“吓着我表妹你赔得起？“

温知虞腕间翡翠镯撞在栏杆上，叮咚声惊飞一池白鹭。她望着两人笑闹背影，忽然想起陆君衍今早出门时，往她荷包里塞的松子糖还带着体温。

温知虞指尖轻叩青玉案，红缨绿袖立即会意。两个丫鬟提着食盒绕到莲花岛外，脆生生唤道：“莫颜小哥，夫人说该套车回府了。“

园门外，冬安扒着墙缝瞧见这一幕，激动得险些崴了脚。她朝后头比了个手势，七八个粗使婆子从巷口暗处探出头来，鞋底碾碎一地枯叶。

“快去禀告老夫人！“冬安揪住个小厮的衣领，“就说鱼儿咬钩了。“

松鹤苑里，吴氏正给老夫人捶腿。听得消息，老夫人将佛珠重重拍在案上：“叫上二十个护院，把西角门给我堵死了！“她浑浊的眼珠盯着吴氏，“记住，只要温氏女，别碰那两个爷们——首辅的门生动不得。“

温知舒攥着帕子跟在母亲身后。路过垂花门时，她瞥见檐角铜铃在风里乱晃，忽然想起十岁那年，温知虞就是这样带着家丁，把她推进结冰的荷花池。

莲花岛茶室内，温知虞正给俞锦恩续茶：“二爷尝尝这君山银针，昨儿才从洞庭...“话音未落，红缨闪身进来耳语：“都齐了。“

“倒是扫了二位雅兴。“温知虞歉然一笑，“府里有些琐事，今日怕是要...“

“无妨。“黎牧雨折扇一收，腰间玉佩叮当作响，“正好瞧瞧首辅夫人治家的手段。“

三人行至月洞门时，温知虞特意落后半步。春阳透过紫藤花架，在她藕荷色裙裾上洒下细碎光斑。红缨突然扯开嗓子：“莫颜！还不快把车赶到正门？“

话音未落，七八个灰衣汉子从假山后扑出。莫颜被按在青砖地上，脸颊蹭出道血痕：“夫人！他们...“

温知虞抬手止住他话头。她目光扫过抖动的车帘——那后面定是吴氏母女。果然，温知舒提着裙摆跳下车，鬓边金步摇乱颤：“长姐好兴致啊，与外男游园赏景，倒叫我们好找！“

“这话稀奇。“温知虞抚平袖口褶皱，“我请俞大人勘验水利图，邀黎先生品评新茶，怎的到了妹妹嘴里，就成了见不得人的勾当？“

温知舒正要开口，忽听车帘内传来吴氏咳嗽声。她咬紧后槽牙，从袖中抖出张泛黄信笺：“那这私相授受的情诗...“

“三！“红缨突然高声倒数。众人这才惊觉，方才温知虞说的“挡路者格杀勿论“竟不是虚言。

两个玄衣暗卫如鹰隼掠下屋檐，腰间软剑泛着幽蓝寒光。侯府管事们齐齐后退，不知谁撞翻了石灯笼，火星子溅在温知舒绣鞋上。

“放肆！“吴氏终于掀帘而出。她盯着温知虞发间九尾凤钗——那是御赐的诰命象征，“便是首辅夫人，也该守妇道！“

温知虞忽然轻笑出声。她缓步走到吴氏跟前，指尖掠过车辕上侯府家徽：“婶娘可知，上月工部查获的私盐船，船舱里刻的也是这个纹样？“

吴氏脸色骤变。正要发作，忽闻马蹄声由远及近。温二夫人掀开车帘惊呼：“阿虞！你二叔带着五城兵马司的人...“

“来得正好。“温知虞转身看向俞锦恩，“俞大人主管刑狱，不妨同去瞧瞧侯府的大戏？“

松鹤苑的飞檐在暮色中勾出暗金轮廓，温知虞指尖捏着青瓷茶盖，清脆的磕碰声惊得温知舒后退半步。

“你眼盲心瞎，蠢得连戏台子上的丑角都不如。“温知虞忽然轻笑，鎏金护甲划过温知舒颤抖的袖口，“要吠，滚回温府再吠。“

温知舒喉头滚动咽下口水，腰间禁步叮当乱响。她瞥见红缨倚着廊柱数海棠花瓣，每落一片就念个数，如今枝头只剩三朵残花了。

“你们在此私会。“温知舒话未说完，俞锦恩的马鞭已破空而来。

“啪！“

血珠溅上莫颜鬓边的银簪，按着她的婆子抱头惨叫。黎牧雨抄起石凳上的铁骨扇，专挑人软肋敲，边打边嚷：“小爷在自家别院斗蛐蛐，轮得到你们聒噪？“

园墙外响起杂沓脚步声，看热闹的百姓刚探出头，就见俞锦恩一鞭子抽断门闩。碎木飞溅中，泼皮们作鸟兽散——谁不知俞二爷打红眼时，连路过的狗都要挨上两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