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
午后,天下着雨。
六月的天似孩子的脸,前一秒艳阳高照,后一秒大雨倾盆。滂沱的雨冲刷着丹镇泥泞的道路和低矮的房屋,似乎要把天地洗个干净。哭喊声、叫嚷声、议论声一起响起,又随着隆隆雷声淹没在风雨里。
黎星躲在村口堆放的草垛后,狂跳的心尚未平息。“他死了,他死了,他死了……”脑中只有这句话在疯狂叫嚣,她猛地捂住嘴,怕惊惧与狂喜一起从嘴里泄露。
他死了……真的死了……
黎星听着那个女人的哭喊渐渐远去,看着拉着他尸体的车停留的地方留下一滩渐渐被雨水晕染开的血迹,他破败的身体躺在临时找来的板车上像是被扔掉的棉花娃娃一样,随着车的颠簸晃动,了无生气。他是死了,终于地确切地死了。
她终于跌坐在地上,回想起刚刚看到的可怕的一幕。她看到那个穿着军绿色雨衣的男人将刀狠狠捅进他的身体,旋转,用力,她几乎看到了刀柄上男人的手因用力而爆起的青筋。他呜咽着,颤抖着,双眼紧紧盯着面前戴着口罩的男人,嘴唇抖动,但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男人泄愤似的,又朝着他已倒下的身体连捅数刀,末了,又站起身踩了几脚。突然,男人猛地扭头,他看到她了,他的眼睛对上了她因震惊而久久未曾眨一下的眼睛。
意识迅速回笼,她终于意识到她目睹了怎样可怖的一幕,她逃了,用尽平生最快的速度,所幸男人并未追出。可与恐惧交织的,是她看到他死了的狂喜,所以她没有叫喊,没有去报警,她躲在出村的必经之路上,确认着他的死讯。
板车走远,人群散去,世界安静下来。黎星长舒一口气,伸手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噩梦消散,虽是雨天,她却觉得内心畅快无比,以后全是晴天了,以后她的世界全是晴天了。
她站起身,平复好心情,还有一件事要做。
凶手,或者说那个杀死她仇人的“恩人”。
她要去找他。
只一眼,她就确认了他是谁。
村尾,那座废弃的碾米房,像个被遗忘的怪物骨架,歪斜地杵在漫天雨幕里。湿透的土坯墙吸饱了水汽,散发出一种陈腐的、泥土深处的腥味。黎星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冰冷的指尖触到滚烫的脸颊,一路奔跑的热血还在皮肤下奔涌。她推开那扇吱呀作响、仿佛随时会散架的木门。
里面比外面更暗。只有高处一个破洞漏进些灰蒙蒙的天光,勉强勾勒出角落里一个蜷缩的人影。
他像一尊被雨水打坏了的泥塑,瘫坐在湿漉漉的地上。那件军绿色的雨衣胡乱堆在脚边,浸满了泥水,颜色深一块浅一块。他身上的旧T恤也湿透了,紧紧贴着皮肤,勾勒出少年过分单薄的骨架。他双手死死抱着膝盖,头深埋进去,肩膀无法控制地剧烈抖动着,整个人缩成一团,仿佛要把自己挤进这冰冷的地缝里。
黎星一步步走过去,脚步声在空旷的碾房里激起轻微的回响。她在他面前蹲下,泥水浸湿了她的裤脚,冰凉一片,她却毫无所觉。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浓重的铁锈味,盖过了泥土的腥气,源头是他脚边那把随意丢着的弹簧刀。刀身沾着黏腻的暗红,在昏暗中闪着一种不祥的光。
她的目光只在那刀上停留了一瞬,便移开了,牢牢锁住那个颤抖的、几乎没了人气的头颅。
“还好吗?”她的声音很轻,带着雨水的清冽,在这死寂的空间里却清晰得像冰锥落地。
埋着的头颅猛地一颤,抱紧膝盖的手臂勒得更紧,指节因用力而泛出死白。
黎星伸出手,指尖冰凉,轻轻碰了碰他湿透的头发。那触感让她指尖微微一缩,随即又更坚定地落下,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轻轻顺着他凌乱黏腻的发丝。
“看着我。”她说,语气不容置疑。
男人的身体僵住,颤抖奇异地停滞了一瞬。然后,极其缓慢地,仿佛用尽了全身残存的力气,他一点点地,抬起了头。
一张脸暴露在微弱的光线下。惨白,毫无血色,像是被雨水泡胀后又沥干了水分。嘴唇是青紫色的,微微哆嗦着。那双眼睛,黎星记得它们平日里总是蒙着一层灰翳,空洞地望着远处,此刻却盛满了惊涛骇浪。纯粹的恐惧,灭顶的绝望,像冰冷的潮水在里面汹涌翻腾,几乎要溢出来。他看着她,眼神是涣散的,瞳孔深处却清晰地映出她的影子,仿佛她是这无边黑暗里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黎星的心跳在胸腔里沉沉地撞了一下。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一种更汹涌、更灼烫的东西。她迎着他濒死般绝望的目光,嘴角,一点点地,向上弯起。
一个笑容在她脸上绽开。雨水顺着她额前的发丝滑落,流过她光洁的脸颊,最终悬在下颌,欲坠未坠。那笑容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种残酷的天真,一种劫后余生的、近乎于疯癫的狂喜。
她微微向前倾身,凑近他,近到能清晰地看到他瞳孔里自己带笑的倒影,近到能闻到他身上浓重的血腥气和少年人清冷的汗味混杂的气息。她的嘴唇无声地开合,一字一顿,用口型清晰地告诉他:
“谢、谢。”
男人涣散的眼神骤然聚焦,死死钉在她带笑的唇上。他脸上最后一点残存的生气瞬间褪尽,只剩下一种极致的茫然和震悚,仿佛听到了来自地狱最深处的呓语。他像是被这无声的两个字烫到,猛地向后一缩,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粗糙的土墙上,发出一声闷响。身体筛糠般抖得更厉害了,牙齿咯咯作响,眼神里翻涌的恐惧几乎要将他自己溺毙。
黎星脸上的笑容却更深了,甚至带上了一丝安抚的意味。她没再说话,只是安静地蹲在他面前,像一尊在暴雨中悄然降临的神祇,无声地宣告一个旧时代的死亡,和一个由她亲手开启的、带着血腥味的新生。
许久,她轻声道:“听我说。。。。。”
碾米房外,雨声依旧滂沱,冲刷着大地,也冲刷着碾米房内刚刚凝固的罪恶与狂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