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接案:金粉巷的烫手山芋

景熙三十七年冬,一场百年不遇的暴雨,仿佛要将整个京都连同它承载的罪恶一同冲刷进地狱。

雨水如天河倒灌,砸在宫闱冰冷的琉璃瓦上,也砸在京都城外三百里,那片名为“青瓦台”的焦土上。

青瓦台,名字已成绝响。十日前,一支打着“征粮”旗号的禁军精骑,如饿狼般扑进了这个宁静的村落。

这支精骑的主帅,正是数月前因“督办北疆粮草有功”而深得帝心、更在朝堂赢得一片赞誉之声的信义亲王沈天祁的心腹将领。

迎接他们的不是能分到多少的银钱,而是绝望的哭嚎与冰冷的刀锋。五百余口,男女老幼,尽数屠戮。血水混着雨水,浸透了黄土,染红了山涧。

完成这桩灭门绝户的惨案后,为首者一身玄甲、面覆恶鬼面具的将领,冷漠地挥手。

早已潜伏在山体上的死士,引燃了埋藏的火药。

惊天动地的轰鸣声中,山体如被巨神之锤砸碎,裹挟着泥石树木,咆哮着倾泻而下,瞬间将整个村落连同那本该用于买粮却早已被沈天祁及其党羽层层盘剥、私吞殆尽的巨额官银,彻底埋葬于万钧泥流之下。

“天灾。”玄甲将领的声音透过面具,冰冷得不带一丝人气,随即勒马,消失在茫茫雨幕之中,只留下身后一片死寂的泥泽地狱。

无人知晓,这滔天血案与深埋的官银,正是那位以“干练能臣”形象示人,最终赢得先帝传位的新君,为自己登基之路铺垫的又一块沾满血腥的基石。

暴雨未歇,却洗不净深宫中的血腥与奢靡。

紫宸殿内,龙涎香浓得呛人。

新登大宝不足半载的新帝沈天祁,斜倚在宽大的龙椅上,脚下是柔软如云的波斯绒毯。

他并未穿正式的龙袍,只着明黄常服,襟口微敞,露出内里丝绸的华光。

殿中央,数名身披薄纱的胡姬正随着靡靡之音妖娆起舞,媚眼如丝。

案几上,金樽玉盏倾倒,琼浆玉液肆意流淌,珍馐佳肴堆积如山。殿角阴影里,几名被强掳入宫的少女,瑟缩着,面无人色。

支撑这穷奢极欲的,除了横征暴敛的赋税,更有那深埋于青泥洼万顷泥石之下、被他巧取豪夺的巨额粮款。

“陛下,”一名内侍跪伏在地,声音颤抖,“六百里加急青瓦台……青瓦台之事,不知怎的…走漏了风声……民间已有……已有议论……”

沈天祁醉眼朦胧,闻言嗤笑一声,随手将一串葡萄砸在内侍头上,汁液四溅。“议论?”他声音阴鸷,带着宿醉的沙哑。

“杀!凡敢妄议者,诛九族。

再有不实流言传出,朕让整个京都……都尝尝青瓦台的下场。”他眼中闪过一丝五年前那场“天灾”后的暴戾与快意,更有一丝被触及最深秘密的恼羞成怒。

若非当年那几场“漂亮”的粮草差事,让他在朝臣中积累了“务实”“高效”的美名,赢得了关键的支持,这身明黄龙袍,又怎会如此顺理成章地披在他身上?

那些蠢货,只看到了表面光鲜的“功绩”,谁又敢去深究账目下那深不见底的黑洞?

殿内歌舞骤停,胡姬们惊恐地伏地。

空气仿佛凝固,只剩下窗外愈发狂暴的雨声,敲打着摇摇欲坠的王朝根基。

突然,一阵沉闷如雷的鼓声穿透雨幕,撼动了宫墙。

紧接着,是震天的喊杀声、兵刃交击的锐响、宫门碎裂的轰鸣。

“报……”一名浑身浴血的禁军将领撞开殿门,盔甲破碎,声嘶力竭:“陛下,信王……信王沈天睿他反了……他已……已率军杀入皇城,马上就要直逼紫宸殿了。”

沈天祁脸上的醉意和暴戾瞬间凝固,被一种难以置信的惊愕取代。“沈天睿?那个……那个只会读书讲仁义的废物?”他猛地站起,打翻了酒案,金杯玉盏碎了一地。“禁军呢?朕的羽林卫呢?拦住他,给朕杀了他。”

然而,回答他的,是殿外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的铁蹄声与怒吼:“清君侧!诛暴君!”

殿门轰然洞开,寒风裹挟着血腥气与冰冷的雨丝卷入。

当先一人,身披玄铁重甲,手持染血长槊,正是信王沈天睿。

他身后,是如狼似虎、杀气腾腾的亲卫精锐。

昔日温润如玉的六皇子,此刻面沉如水,眼含雷霆,每一步踏在光洁的金砖上,都似敲响王朝覆灭的丧钟。

“四哥,”沈天睿的声音在厮杀背景中异常清晰,却冷得像冰,“你的‘天灾’,该落幕了。

青瓦台五百冤魂,还有那被你吞没的、足以养活十万大军的官银……都在看着你呢。”

沈天祁脸色煞白,踉跄后退,眼中终于露出了刻骨的恐惧。

他猛地转身,扑向龙椅后方那幅巨大的江山舆图,在某个隐秘的机括处狠狠一按。

舆图无声滑开,露出一条幽深漆黑的密道入口。

“护驾!拦住他们。”沈天祁厉声嘶吼,同时将身边一个惊呆了的胡姬狠狠推向冲来的信王亲卫,自己则如丧家之犬般,一头钻进了密道,舆图在他身后迅速合拢,仿佛从未开启。

沈天睿眼神一厉,长槊如电,瞬间刺穿挡路的最后一名侍卫。

他冲到龙椅前,舆图已然严丝合缝。他伸手触摸冰冷的图壁,眼神晦暗不明。

一名亲卫上前,用刀柄重重敲击,传来沉闷的回响。

“殿下,这是一条单向的死道,只能使用一次我们到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一名亲卫汇报道。

“他跑不了多远。”沈天睿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心绪,目光扫过这金碧辉煌却弥漫着腐朽气息的殿堂,扫过那些瑟瑟发抖的宫人,最终定格在那张象征着至高权力的龙椅上椅背上,赫然印着沈天祁仓惶逃离时沾上的一个刺目的血手印。

殿外的厮杀声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士兵们“信王万岁”的震天欢呼。

沈天睿缓缓转身,面向涌入殿中的将领与士兵,脸上没有胜利的喜悦,只有沉重如山的责任与一丝不易察觉的隐忧。

他朗声道:“暴君沈天祁,倒行逆施,屠戮百姓,贪墨巨万,天怒人怨,今已伏诛于此。”他声音洪亮,传遍大殿内外,每一个字都像重锤敲在人心上。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山呼海啸般的声浪几乎要掀翻殿顶。

沈天睿抬手,压下欢呼。他走到龙椅前,目光再次落在那血迹上,眼神锐利如鹰隼。

他俯身,用指尖轻轻抹过那尚未干涸的血痕,声音低沉却清晰地传入身边最心腹的侍卫长耳中:“传令下去,厚葬所有阵亡将士及宫人。

另,秘召‘八影卫长’,即刻入宫见朕。要快。”顿了顿,他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彻骨的寒意,“还有……彻查所有与青瓦台案、历年粮饷转运相关的账目、人员。

那几笔被他吞掉的银子,掘地三尺,也要给朕挖出线索来。”

侍卫长瞳孔微缩,瞬间明白了主上的意思八影,那是先帝培养的准备留给皇子后由信王秘密掌控的,锦衣卫中最神秘、最致命的力量,八位“血滴子”。

他们的存在,本身就是最深的秘密之一。

而新帝的命令,更是将矛头直指前任那桩被鲜血和泥石掩盖的最大污点与财源。

“遵旨。”侍卫长领命,身影无声地融入殿外的阴影中。

沈天睿(此刻已是隆安帝)缓缓坐上了那张还残留着前主人血腥与余温的龙椅。

窗外,暴雨依旧倾盆,冲刷着宫墙上的血迹,却洗不去这深宫弥漫的铁锈铜臭与阴谋的气息。

他望着殿外混沌的雨幕,心中只有一个冰冷的念头:伏诛?不。

这头嗜血的豺狼,只是暂时遁入了更深的黑暗。而这场席卷天下的风雨,才刚刚开始。

那深埋的银两与滔天的罪孽,终将成为追索他并彻底清算这个腐朽时代的利刃。

新岁爆竹炸响京都,朱门彩坊映着满城喧腾。新帝登岱岳祭天告祖的喜讯,却像冰水浇透了官邸深院。

门扉紧锁,灯笼在仆役惶急的脸上投下摇曳的光影。

新帝銮驾未归,清洗义王党羽的铁腕已扼住百官咽喉那震耳欲聋的欢庆声里,分明淬着刀锋出鞘的冷光。

暴雨如注,鞭子般抽打在“醉仙阁”的琉璃瓦上,炸开的水花转瞬即逝,如同生命般脆弱。

后巷。

腐臭的脂粉气还有隔夜的馊酒味,还有那浓得化不开的新鲜血腥都交杂在一起。

即便是在震耳欲聋的雷鸣间隙,这死亡的气息也蛮横地刺穿了雨幕,直钻鼻腔。

“刺啦……”一道惨白得瘆人的电光撕裂天穹,将污秽的巷角瞬间曝于死光之下。

污水横流的地上,蜷缩着一团破碎的锦绣。

昨夜还包裹着醉仙阁最耀眼的小花魁玉玲珑,那身清透的金缕衣此刻却沾满污泥,狼狈地裹着一具冰冷的尸体。

她那纤细的脖颈上,一道青紫的勒痕狰狞扭曲,都在说明绝非是自缢这样的温柔告别。

一只手,十指指甲尽数外翻折断,深陷的指缝里死死抠着几缕暗红丝线,竟是宫中贵妃也难求寸缕的云锦。

另一只手则攥得骨节惨白,仿佛在生命最后一刻,拼尽全力想抓住什么,或是……

紧握着某个足以掀翻京城的秘密。

更骇人的,是她腰间。

雨水冲刷下,一枚蟠龙玉佩在电光掠过的刹那,幽然迸出一线妖异的冷光。

那盘绕的龙纹,栩栩如生,姿态威严分明是御用之物。

“天杀的啊,玲珑啊,我的儿啊……”老鸨的哭嚎撕心裂肺,却被狂风骤雨无情吞噬。

那哭声里,七分是浸入骨髓的真切恐惧,三分是精心算计的悲切。

“昨夜…昨夜她还伺候了那位…那位动动手指就能碾死咱们的爷啊。

怎会…怎会就这么没了,我好不容易才培养那么多年的心血,什么都捞不回来,这位爷真的是……噗……’”

一只青筋暴起的大手,如铁钳般猛地从旁伸出,死死捂住了老鸨的嘴。

力道之大,几乎要捏碎她的下颌骨。是那个眼神阴鸷如毒蛇的龟奴。

老鸨双目圆瞪,喉间发出窒息的“嗬嗬”声,只剩身体筛糠似的抖,那未尽的惊恐话语,连同可能的名字,被硬生生堵回了地狱。

“啪叽……啪叽……”杂乱的官靴踏破泥水,几名打着灯笼的大理寺差役终于赶到。

为首的验尸官目光懒散地扫过那狰狞的勒痕,却在触及蟠龙玉佩的瞬间,瞳孔微不可察地一缩。

随即,他像驱赶苍蝇般厌烦地挥手:“争风吃醋,悬梁自尽,有什么可查的?晦气。”

声音冰冷得不带一丝人气,“草席裹了,立刻拖走。

别杵在这儿,惊扰了哪位‘贵人’的清梦,你们有几个脑袋担着?”

破草席粗暴地一卷,那曾颠倒众生的花魁玉玲珑,连同她身上的皇家玉佩和未解之谜,就这样被迅速拖入雨巷深处无边的黑暗,仿佛从未存在过。

同一片吞噬一切的暴雨,紫禁城御书房内,灯火却亮得刺眼,与殿外的漆黑如墨割裂成两个世界。

新帝沈天睿,一身明黄常服,指尖捻着一枚冰凉的羊脂白玉棋子。

他望着窗外倾盆的雨幕,眼神比那冰冷的棋子更寒。

薄唇轻启,吐出几个字,带着刀刃般的嘲弄:

“醉仙阁…玉玲珑…蟠龙佩…”每一个音节都像冰珠砸在玉盘上。

侍立的心腹大太监李谨,连呼吸都屏住了,冷汗无声地浸透内衫。

“呵,”一声极轻的冷笑,景辞将棋子“嗒”一声掷回棋钵,那声响在死寂的殿中异常清晰,惊得李谨肩头一颤。

“好大的狗胆。

在朕的眼皮子底下,也敢玩这种焚尸灭迹的把戏。”

他猝然起身,明黄的身影如蓄势的猎豹踱至窗边,背影融入狂暴的雨夜。

“这案子,”沈天睿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撕裂雨幕的锋锐与不容置疑的杀伐。

“是丢给豺狼的毒饵,更是朕……”他猛地回身,目光如电,直刺李谨。

“亲手递出的一把刀。”

“即刻移交北镇抚司,着他们彻查到底。”旨意斩钉截铁。

李谨猛地抬头,眼中骇然之色一闪而过,又飞快地深埋下去,嗓音干涩:“奴…奴婢遵旨。”

“朕倒要睁大眼睛瞧瞧,”沈天睿嘴角缓缓勾起一抹毫无温度的弧度,那笑意比窗外的寒风更刺骨。

“是他们锦衣卫饮血的绣春刀快,还是那些盘踞了几十年的老鬼,脖子更经砍。”

他顿了顿,目光投向殿外无边无际的黑暗,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砸下,如同最后的判决:

“尤其…此案,似乎还飘着朕那位好皇兄的‘味儿’啊。”

雨,疯狂地鞭笞着宫殿的琉璃瓦,永无休止。

京城这潭深不见底的水,被一颗裹着金缕衣和蟠龙佩的石子,彻底搅浑了。

一场以人命为引,以皇权为刃的风暴,在暴雨的掩护下,已然出鞘。

北镇抚司衙堂,森冷如铁。

空气里弥漫着铁锈、陈年血腥和压抑的汗味,唯有檐角滴落的水声,敲打着死寂。

千户陆炳捏着那份刚到的明黄绢帛,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他嘴角噙着一丝冰凉的弧度,目光缓缓扫过手中那份关于“醉月楼花魁玉玲珑投缗自尽”的案卷。

最终停留在“昨夜亥时,有贵客至”几个潦草小字,以及旁边墨笔细细勾勒的一枚蟠龙佩纹样上。

一丝不易察觉的精光,如同淬毒的针尖,从他眼底倏然掠过。

“烫手的山芋?”他无声低语,指腹重重碾过那蟠龙纹样,仿佛要将其刻入骨血。

“不,是柄淬了毒的刀,正合我意。”

他猛地抬眼,锐利的视线如鹰隼般扫过堂下噤若寒蝉的下属,最终带着刻意的轻蔑与毫不掩饰的算计,死死钉在角落。

那里,许云川在一张半旧的太师椅里,衣袍倒是上好的云锦,只是皱巴巴沾着酒渍。

他半眯着眼,对满堂的肃杀紧绷浑然未觉,正用一片薄薄的金叶子,懒洋洋地逗弄着象牙笼中一只通体油亮的黑翅蛐蛐。

那蛐蛐昂首振翅,发出急促的“瞿瞿”声,被他唤作“大将军”。

“…大将军…莫急…”许云川含混不清地哼着荒腔走板的调子,带着浓重的酒气。

“…待本千户…给你寻个…美娇娥…暖帐…嘿嘿…”价值不菲的金叶子与囚着秋虫的廉价象牙笼,在这森严的北镇抚司大堂,构成一幅刺眼又荒唐的图景。

陆炳眼中浮起毫不掩饰的鄙夷,陡然提声,如同掷下一块寒冰,瞬间冻结了本就稀薄的空气:

“许千户。”

那声音不高,却带着千钧之力,震得檐角的水滴似乎都顿了一瞬。

许云川醉眼惺忪地抬起眼皮,浑浊的视线晃了晃,才勉强聚焦在陆炳脸上。

他慢悠悠地打了个悠长的酒嗝,一股劣质烧刀子的气味弥漫开来。

陆炳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讽笑,如同毒蛇吐信:“整日里与这秋虫为伍,骨头都酥了?起来。”

他扬手,那份沉重的案卷如同离弦之箭,裹挟着劲风,划破沉闷的空气,“啪”地一声脆响,狠狠砸在许云川脚边的青砖地上,溅起几点细微的尘土。

“这玉玲珑投缗的晦气案子,归你了。”

死寂。

堂内落针可闻,只有象牙笼中的“大将军”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响惊扰,烦躁地蹦跳了两下,发出几声短促的鸣叫。

所有的目光,或惊愕或嘲讽或幸灾乐祸,瞬间如芒刺般聚焦在那个依旧懒散歪着的身影上。

陆炳的声音再次响起,冰冷而清晰,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钉子:“三天,活要见人,也得给我见个明白,查不清楚,提头来见。”

哄……

压抑的嗤笑和毫不避讳的鄙夷议论声,如同开闸的洪水般在堂内爆发开来。

谁都知道,醉月楼背景复杂,玉玲珑死得蹊跷,背后牵扯不清。

这哪里是案子,分明是阎王爷的催命符,陆大人这是要把这滩烂泥,彻底糊在许云川这个废物身上,让他死无葬身之地。

许云川却浑不在意满堂的恶意。

他晃悠悠地弯下腰,动作带着醉汉特有的笨拙迟缓,手指却异常精准地捻起了那份沾着灰的案卷。

他甚至没低头看一眼,就那么慢条斯理地带着一种近乎亵渎的随意,将卷宗胡乱塞进了自己那件华贵却邋遢的衣襟里,仿佛塞进去的只是一块擦桌布。

脸上堆起夸张到近乎滑稽的谄笑,他冲着陆炳拱了拱手,声音拖得老长:“哟,陆大人赏饭?谢啦,正好给咱‘大将军’寻个伴儿,听说那玉玲珑…啧啧,生前可是个妙人儿?

那身段儿,那嗓子…”他咂咂嘴,眼神迷离,仿佛陷入了某种不堪的遐想。

“哈哈哈哈。”

“许千户好雅兴,死了的美娇娥配秋虫大将军,绝配。”

“三天?我看许千户怕是要在醉月楼抱着美人骨醉上三天喽。”

肆无忌惮的哄笑声浪几乎要掀翻屋顶,充满了恶意的快活和彻底的轻蔑。

唯有大堂最深处,一根支撑巨柱投下的浓重阴影里,一个身影如同融入了黑暗本身。

他穿着最低阶的小旗官服,身形挺拔却刻意微躬,低着头,看不清面容。

在许云川被案卷砸中脚边时,他垂在身侧的右手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当那满堂的嘲笑如同鞭子般抽打过来时。

阴影中,那只紧握成拳的手,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绷得死紧,惨白如骨,青筋虬结,仿佛要将那刺耳的喧嚣,那加诸于许云川身上的所有羞辱,生生捏碎在掌心,碾入尘埃。

他叫裴七,像一块沉默的石头,却在这汹涌的恶意浪潮下,无声地燃烧着冰冷的火焰。

许云川在哄笑声中,摇摇晃晃地重新歪回太师椅,手指又摸向了那片金叶子,对着笼中的“大将军”低声嘟囔,仿佛刚才的一切从未发生。

那卷足以搅动京城风云、沾染着死亡气息的案卷,在他怀里,安静得像一块冰冷的铁

腐气,浓得化不开的尸臭,像一堵无形的墙,猛地撞在鼻端。

守卫捏着鼻子,咒骂着退后一步,脸皱得像块抹布。

许云川却浑不在意,拎着他那半空的酒壶,脚步踉跄,像个误入歧途的醉鬼,一头扎进了这阴冷的停尸间。

昏黄的油灯在墙壁上投下摇曳不安的影子,空气凝滞,唯有死亡的气息在无声蔓延。

他径直晃到最里侧的木板床前,目光落在上面那具盖着白布的躯体上。

布掀开一角,露出一张年轻却已失去所有生气的脸玉玲珑。曾经的风华绝代,如今只剩一片死寂的青白。

“啧啧啧…”许云川夸张地咂着嘴,俯下身,带着浓重酒气的叹息几乎喷在尸体冰冷的皮肤上。

他手腕一翻,那块触手生寒的蟠龙玉佩便滑了出来,冰凉的玉面轻佻地刮过玉玲珑冰凉的脸颊,留下一条几乎看不见的湿痕。

“美人儿啊美人儿,红颜薄命呐~小爷我这心,疼得跟刀绞似的…”他拖长了调子,声音里是浮夸的悲悯,眼神却像蒙着层雾气,看不真切。

“来来来,小爷给你唱个《十八摸》解解闷儿,黄泉路上…好有个响动,不寂寞。”

荒腔走板、淫词艳曲陡然从他口中迸发出来,在这死寂的空间里横冲直撞,刺耳得令人头皮发麻。

“摸呀摸呀,摸到妹妹的头发边…”

“呸,晦气啊!”一个守卫终于忍不住,啐了一口,脸色铁青地别过头去。

“疯子,快走快走,让这醉鬼自己发癫。”另一个也骂骂咧咧,捂着口鼻,几乎是逃也似的退了出去。

门“哐当”一声被带上,沉重的脚步声迅速消失在门外廊道。

歌声戛然而止。

停尸房内瞬间陷入一片更深的死寂,连油灯燃烧的噼啪声都清晰可闻。

许云川脸上那层浪荡的醉意如同潮水般褪去,快得没有一丝痕迹。

取而代之的,是鹰隼般的锐利与寒潭似的冰冷清明。

方才还迷蒙的双眼,此刻精光四射,死死锁住眼前的尸体。

他动作迅捷如风,再无半分醉态。手指精准地探向玉玲珑僵硬的手指甲缝里,几缕极其细微,却异常坚韧华贵的丝线被小心剔出。

在昏灯下闪着微弱的只有内行才能辨识的云锦光泽。

他眼神微凝,迅速将这丝线纳入袖中暗袋。

紧接着,他俯身仔细检视那截细嫩的脖颈。青紫色的致命勒痕清晰可见。

他的指尖悬空,沿着勒痕的走向细细描摹,目光如尺,在心中飞速计算着角度、深度、施力点的分布。

一个模糊的轮廓在他脑中成型:凶手惯用右手,身高约莫…臂力惊人…

最后,他的目光落定在玉玲珑紧握成拳的右手上。

那拳头攥得死紧,指节因用力而泛着僵硬的青白,仿佛在生命最后一刻用尽了全身力气去守护什么。

许云川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一根一根地掰开那冰冷僵硬的手指。

掌心被指甲掐破的皮肉混着早已干涸的血污和一种粘稠的、带着酸腐气味的液体(显然是胃内容物)。

而在那污浊的中心,赫然躺着几片被挤压得扭曲变形、边缘卷曲、色泽暗淡却依旧能辨认出形态的花瓣。

金雀花。

许云川的瞳孔骤然收缩。西域奇珍,非大内深宫或权势滔天的藩王府邸,绝无可能得见。

这几片沾染了死亡气息的花瓣,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眼底。

他迅速用一方干净的素帕将花瓣连同沾染的污物一起包裹收起,动作流畅自然,不留一丝痕迹。

几乎在同一瞬间,那副玩世不恭、醉眼惺忪的面具又重新覆上他的脸庞。他直起身,对着玉玲珑的尸体夸张地叹了口气,声音又拖起了那令人牙酸的调子:

“唉……看来小爷这妙音仙曲,也救不了你这薄命的红颜咯…”语气满是轻佻的惋惜,仿佛刚才那片刻的锐利和发现从未存在。

他拎起酒壶,脚步再次变得虚浮踉跄,摇摇晃晃地走向门口。

推开那扇沉重的木门,外面廊道的光线刺了进来。

门口阴影里,一个沉默的身影如磐石般伫立裴七。

两人的视线在光影交错中短暂地、极其快速地碰了一下。

许云川脚步未停,嘴里兀自哼着不成调的曲子,仿佛只是路过。

但在擦肩而过的刹那,他那捏着酒壶的手指,极其轻微又几乎无法察觉地,向下点了一点。

裴七的目光依旧平视前方,身形纹丝未动。

只有那握着刀柄的手,指关节似乎微微收紧了一瞬。

许云川哼着小曲,晃着酒壶,身影消失在廊道拐角,留下停尸房内浓得化不开的死亡气息。

“爷怎么样?死因查明白了吗?”裴七扶着一脸酒醉模样的许云川,两个人路过街边的转角就消失了。

“不对劲,她的死因我怎么感觉哪里怪怪的,要找个人来好好看看。”

“爷,最好的仵作现在应该在诏狱那边,听说那边死了一个不该死的犯人。”

“是嘛?那爷也去凑凑热闹。”

北镇抚司诏狱深处,地底三丈。

空气里弥漫着铁锈血腥和久不散去的霉腐气,火把在石壁上投下扭曲跳动的影子,噼啪作响,如同垂死者的喘息。

雷刚的光头上沁满汗珠,在昏黄火光下反着油亮的光。

他粗重的呼吸声在狭窄的审讯室里格外清晰,胸膛起伏,像一头被困的怒狮。

他的拳头,指节上带着擦伤和老茧,狠狠砸在旁边的刑架上。

“哐当……”

铁链剧烈地碰撞、呻吟。

“说话啊,哑巴了?”雷刚的吼声震得石壁嗡嗡作响。

唾沫星子几乎喷到对面铁椅上那张惨白的脸上,“三十多条人命,整船的漕银,‘黑枭’的老巢在哪?谁是主使?”

他猛地逼近,几乎鼻尖顶着鼻尖,眼里的血丝如同蛛网,“佛祖有云,因果报应,造下这等杀孽,你就不怕永堕阿鼻地狱?

说出来,或许还能少受点罪,少背点业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