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当时满座惊神技

暮春的雪溪畔生机盎然，花草幽映，万物蓬勃，同时却也蚊虫滋生。

一只新生的幼蚊振翅飞翔探索着新奇的世间，本能一般迳直飞到一处所在，稚嫩的口器还未能戳破下方颇为粗励的皮层，一只巨掌已挟风扇来，啪地一声，短暂蚊生顿时呜呼哀哉。

王良摊开手掌看了看蚊印，啐了一口，又继续探头向板桥对面观望了一会，回头抱怨道：“你说这陆先生到底是啥意思？咱家慧娘这么如花似玉的女娘放在他眼前，怎就一天天教什么学问？一个小娘学那些有什么屁用？这陆先生年纪轻轻竟跟个老学究一样！”

叶氏坐在店内盯着新招的伙计择菜，口中笑道：“叫阿翁听见仔细你的皮！”

王良忙向左右望了望，没见老父身影方才放心，他摇头叹道：“慧娘这丫头本就憨憨的，这学了些捞什子怕不得更呆几分？”

眼看一年之期将至，王良夫妻都是提心吊胆。这一年里王家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都是由陆鹏带来。他原本指望靠女儿留住陆鹏，但眼看着却成了师生，偏又不敢明着提出来，怕弄巧成拙，只急得长吁短叹不已。

这时踏踏的脚步声响，王家小子满脸笑容地跑回家来，张嘴就要饭吃。

王良瞪着儿子喝道：“就知道吃饭！又去哪里野了？”

王家小子笑道：“阿翁我今天可厉害呢！大灰只让我五步，从坡顶跑到坡底也追不上我！”

王良听得气不打一处来，提起巴掌照着小子屁股就抽：“成天就知道跟骡子混！你有没有点出息？啊？”

一年之期已到，王家人人各怀心思，陆鹏却一如往常。眼看这日期已过，他却不提也不走，王良夫妇不禁暗自欢喜，都道陆鹏到底贪恋自家女儿的颜色。

王良背地里笑道：“这陆先生装模作样讨厌得很，以后唤我丈人我也淡淡地不太理会他，叫他知道家中地位。嗯，大姐你说要不要跟他说明白，先将这亲订下？”

叶氏想了想道：“下月不是阿翁八十寿辰么？不如在席上提出来，借着老人家的脸面，方是万无一失。”

王良笑道：“大姐的心眼最多。”

两口子暗喜不提，王老翁却也好奇，这日当面向陆鹏问起。

陆鹏笑着说：“老先生八十大寿在即，在下适逢其会，怎么也得恭贺之后再告辞。”

王老翁叹道：“先生这又是何苦。”

他心里颇是感动，同时又有些失落。虽然明知留不住陆鹏，却也隐隐带些希望，此时心里暗暗叹息，慧娘那丫头到底配不上这样的奇人。

倏忽之间又是一月过去，这一天便是王老翁八十寿辰。

王良颇为孝顺，又因着陆鹏之事早早准备，左右邻里、镇上诸多熟识、十里八乡许多亲眷，都早得到邀请。

除此之外，王氏酒店这一年的名声越发响亮，更有山西河北甚至关中的贵人熟客赶来品尝这传说中的美酒佳肴。这一天王良也是难得慷慨，所有客人酒食一概半价。

众客人在店内，而道贺的宾客亲眷邻人都在外边的空地上大摆筵席。一时间小镇中人山人海、热闹繁华无比。

这小镇一时轰动，便是从前素不相识的外人路过，只要上前说几句彩头恭喜之语，也可得些利是相赠。

不免有识者指点感叹：“王家这是祖上积德，兴隆发达至此，那陆先生神仙一般的人物，怎就落在他家了！”

王老翁被众星捧月般围簇恭贺自然不提，这日远道而来的客人中，却颇有来历不凡之人。

其中以从洛阳南来的一行人最为特异，当中有一个四十余岁的中年男子，身形坐得笔直，脸色带些不愉，冷笑道：“诸位怕不是说笑，似这般毛头小子，能有多高深的厨艺？亏老夫还当真迢迢赶来，实在是可笑！”

这男子名叫范九原，来头着实不小，他出身洛阳名厨世家，不但世代家学绝诣，其本人名气更大。十余年前当今皇帝登基后初次南巡到洛阳时，品尝过范九原的厨艺后，对其大加赞赏，将其召入京中做御厨数年方放回。

此人不但厨艺卓绝，更精擅于品尝美食，又懂些诗书，时常与达官贵人相交，影响力便愈发大了。

这一次被几名富家公子邀了同来，他这眼高于顶之人，如何会相信这等乡野小镇会有甚名厨？又亲眼见过陆鹏年纪，更是轻鄙，坐在桌间不时冷笑。

一名公子笑道：“老范，你莫要瞧不起这地方小，此处的酒食咱是亲口尝过的，怕是你今日也要服气的。”

范九原哈哈一笑：“岂有此理，决其不然，断无是理！”

说话间，第一道冷菜已端上席来，却是一道水晶脍。

范九原一眼看见盘中菜品颜色卖相，已不由暗吃一惊。伸箸品尝后，内心不由大骇：这等厨艺，恐怕已达顶级宗师境界！这等人物如何会流落在这样的地方？

但他素要面子，虽然心里震惊，可眼见同桌众人都笑吟吟地看向自己，当即摇了摇头，冷笑道：“稀疏寻常。”

众人都哈哈大笑：“老范原是嘴刁！”

不一时，其他菜肴纷纷呈上。色香缤纷，滋味绝美，人人都大呼过瘾。一人笑道：“今日这菜比从前更胜几分，想是此家主人老丈高寿之由，咱们倒是适逢其会。”

王老翁被一众邻友亲眷簇拥在中间，人人恭贺，个个夸赞，虽然要耗费精力应对，却也深感荣耀。尤其是这酒席更是常人闻所未闻的精美，引得人人赞不绝口。

王老翁感慨之余，亦感念陆鹏的用心，回头向儿子说道：“你去向陆先生谢过，今日这许多人，如此便足够了，切叫他不要再辛苦了。”

王良口中应是，心里却是不以为然，心想他要做我家女婿，家里有事辛劳些不是应当的么？

眼见如此宾客盈门高朋满座，实在是他王良从前做梦也想不到的荣耀。又想到之后去平阳、太原等大城开店，岂不更是鲜花簇锦般的繁华？一时间得意无比。

陆鹏为王老翁精心大展手艺，自是非同小可，人人赞叹不已。独有范九原仍是板着脸，每道菜端上来尝过之后，便摇头道：

“此味太俗。”

“失之粗鄙。”

“酒不错，菜一般。”

其他人听了都只是笑笑，只有端菜的王慧娘听了一耳朵，闷闷不乐地回到厨房。

陆鹏看了她一眼，失笑道：“怎么了？”

王慧娘欲言又止，想想还是不说。她见陆鹏忙碌辛苦，便道：“先生，你歇歇罢。”

“不用，最后一道菜了。”

陆鹏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眼神却是有些期待起来。

在日复一日毫不间断地锻炼下，厨艺终于一点点地接近，就在刚刚，终于突破了神级这一门槛。

现在，他也十分好奇，这神级的厨艺又会是什么样的呢？

王慧娘站在他旁边看着，忽然渐渐睁大眼睛，虽然她看不太明白，但总觉得，陆先生此时和从前相比，似乎完全不一样，多了一种神乎其神的感觉。

这最后一道菜是筵席中最重要的菜，能否压得住席也是对一名厨师极大的考验。

席中众人对此自然也是极为期待，眼见这道菜端上桌来，人人都期待无比。

“咦，是莲房鱼！”

“这倒要好好尝尝了，且看有何与众不同。”

“这色相！嘶……”

随着筷箸伸动，店里店外，忽然间诡异地安静下来。

所有品尝到这道菜的人，都不由陷入到一阵恍惚一般的震撼中。人人都久久失语、失神。

这片寂静直到许久才被打破，竟是那范九原忽然热泪纵横，号哭出声：

“神乎其技！神乎其技！此生何其有幸！幸甚至哉！”

随着号哭声，四下里这才轰然爆发出一片惊叹骇然之声，更有人手舞足蹈：“这家店……王店家呢？只要能搬到洛阳去要什么都给你！”

“岂有此理！你等欺我太原无人乎？”

“呵呵，这等手艺还开店？可笑！这位大师但随吾进京，此生荣华富贵享之不尽！”

王良从惊骇中回过神，猛地跳起身，急忙向后厨跑去。

而此时的王老翁却是回味着口中的味道，他宛然从这人间至味中品尝出一股离别之意，不禁轻叹一声，举杯遥敬：

“先生，此去一路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