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萧瑟,寒意侵骨,老杏树上的落叶在风中打着旋儿,簌簌飘落院中。
“李长安,你这是何意?!”
张虎额头沁出冷汗,旋即大怒:“二叔一番好意替你父亲收殓尸骨,你却恩将仇报,竟用箭偷袭于我,欲要废我一掌?”
余下一众村民,皆被这猝不及防的一箭惊得一怔,心下惶然,不敢妄动。
李长安嗤笑。
握着弓弝的指节逐渐泛白。
“大虞治世,德风被野,我年岁尚小,身形未丰,却也深知廉耻二字,知晓何为礼义道德。”
“家父新丧,尸骨未寒,值此危难之际,尔等打着帮办丧事的旗号,成群结队闯入我李家,妄图强占财物,行那等鸡鸣狗盗之事。”
“既要当婊子,又想立牌坊,这可不成!”
此言如诛心之语。
院中众人似被戳到痛处,脸色青白不接,愈显阴沉。
李长安扫视一圈,目光落于那脸上犹自挂着后怕之色的张虎身上。
“张二叔,你既如此喜爱家父弓箭,那我便将手中余下箭矢,一并赠予你又何妨。”
“却不知,你接不接得住!”
言罢,李长安臂膀蓦然发力。
那弓弦随即被拉得愈发紧绷,隐隐发出“嘎吱嘎吱”的异响。
见此情形,即便不是被针对的对象,院中众人依旧不禁后退数步。
“你莫要乱来!”
张虎大骇失声。
他此前便险些被流矢废去一掌,本就惊怒交加,闻听此言,更是忍不住踉跄倒退。
猎户出身的他眼力不差,自是一眼便瞧出那李家子手上的弓弦,已然绷紧到极致,只消稍有不慎,箭矢便会激射而出。
那李长安身染眼疾不假,可观眼下情形,却愈发让人对此起疑。
他不敢赌。
命是自己的,只此一条!
“刀箭无眼,李长安你莫要自误!我等好心相劝,你纵然不为自己,也该为你妹妹考虑!”
又一声厉喝响起。
张大海身为一村之长,平日积威已久,此刻竟被李长安言作那不知廉耻的鸡鸣狗盗之辈,与婊子同列,已然大怒。
李长安不答,只当是野狗犬吠。
转而望向陈二牛。
“家父曾言,你若想动小妹,须得先从他尸体上踏过去,如今家父身死,只剩我兄妹二人。”
“作为兄长,理应站出来护住小妹周全,那我李长安今日也便把话撂下,手中箭矢余下无多,拉几个垫背的却也足够!”
语气平缓不见起伏,但那字里行间透出的凶厉之意,却是令人胆寒。
一众村民又退数步。
陈二牛死死盯着李长安,眼中怒火似波涛汹涌,直欲倾泻而出,将人湮没。
本以为这李家没了顶梁柱,自己又聚拢一批与李家交恶的村民前来,能将之轻松拿捏。
可谁曾想,这李家子性情刚烈至此,与那冥顽不灵的李猎户一般无二。
一言不合,便要开弓杀人!
只可惜这些村民,终究不过都是些乌合之众,个个惜命得紧,没人愿意为此白白送了性命。
今日之事,大抵已是不可为。
念及至此,陈二牛冷哼一声,一摆衣袖,旋即转身大踏步往院外走去。
“既然李兄弟执意如此,那我等便不再叨扰,就此别过!”
“只是听闻近日临江城,有海外妖人作祟,李兄弟须得小心些,莫要遭了那横祸,步了你爹后尘!”
言罢,陈二牛于一众小厮簇拥中,就此扬长而去。
余下村民哪敢继续逗留此地,生怕那李家子突然失心疯发作,不分青红皂白胡乱放箭。
众人一哄而散,徒留一地枯叶。
张虎正欲随着人群离去,却不曾想,身后忽而传来李长安冷幽幽的嗓音。
“张二叔,家父这把柘木长弓便借你几日,你可得保管好了,若是出现磕碰,到时我便用你身上的物件来补,体骨做弝,大筋为弦......”
张虎脚步猛地一滞。
但再回头,院中已无李长安的身影,旋即面露厉色,与先前那惊怒模样判若两人。
“好个伶牙俐齿的黄口小儿!”
“那陈二牛岂会就此善罢甘休?自身尚且难保,我便是不还又如何?且看你这泥捏的菩人,要如何渡江!”
——
时值正午,金乌巡天。
待陈二牛等人离开不久,李家小院便升起了袅袅炊烟。
草草填完肚子,兄妹二人便将李父遗体移至后山,刨了个土坑就地掩埋,便算是入土为安。
尸骨不宜久置,而以李家现如今的条件,纵是一口薄皮棺材亦无力承担,只待以后有了条件,再为李父修一座坟冢。
待处理完后事,已是一个时辰之后,二人不做停留,匆匆返回了李家小院。
“前些时日刚屯了米面,如今家中只余下一百二十文,与秋税所需的两千文相差甚远......实在不行,我便去卖身给县里大户,如此总能凑齐税款。”
“那陈二狗向来喜好美色,此前对我李家如此相逼,想来在他人眼里,我是有些姿色的,说不得真能入了那些老爷们的眼帘......”
李怜月托着腮,愁眉不展。
而李长安则在收拾行囊,将弓箭砍刀等一应器具往身上放,闻言斜睨了一眼:“若真将你送入那高门宅院,爹岂不是白死,我也成了笑话?”
“虽则秋税在即,终究还剩些时日,稍后随我一同进山,花费些气力,凑足税款应是不难。”
箭术小成,李长安对此有十足把握。
秋税之期虽然迫在眉睫,但于他而言,已不算什么难事,那青皮陈二牛才是重中之重。
此人今日之后,必定是狗急跳墙,要行使些阴险手段,将李怜月携于身侧,亦是为了尽可能防范此事。
但向来只有千日做贼,断无那千日防贼的道理。
需得尽快想个法子处理此人。
“大哥又在说笑,你身染眼疾,事物难辨,如何能打得了猎?”李怜月只以为兄长此时收拾东西,是想到了其它办法,却不曾想竟是准备进山狩猎。
此前那些村民离得近,又呆立原地未曾挪动,但山中飞禽走兽,岂会坐以待毙任人宰割?
若是运气不好,遇上吊睛长虫,岂不是要命丧虎口?
“眼疾已然痊愈,大可放心。”
李长安本不欲多说,只是李怜月乃是当世唯一可以信任的亲人,也便不再隐瞒。
“当真?!”
闻言,李怜月霍然起身,蓦地凑至近前,双眼直勾勾与李长安对视,似在探寻。
忽而她又想起李长安苏醒后那钉死蜈蚣的一箭,以及先前险些让张二叔残废的情形,顿时信了三分。
而思来想去,李怜月怎么也找不出亲哥诓骗自己的理由,又信三分。
“兴许,那虫豸是被大哥故意钉杀?”
李长安并不清楚小妹心中所想,已然收拾妥帖,朝屋外走去:“记得把那荷叶鸡带上。”
兄妹二人刚出里屋,行至院中,不料院门外却站着一两鬓斑白的布衣老者。
李长安当即止步,稍作回忆,便认出来者正是住在隔壁的独居老人,宋二爷。
李长安默然不语。
“二爷......”李怜月也只是耷拉着脑袋,默默上前打开院门。
“你唤我一声二爷,我却未尽长辈之责,实在受之有愧。”
老者叹了口气,于院中环视一圈,似在寻找什么,无果后显得有些落寞悲凉:“你父亲曾救我一命,后又时常照扶于我,两家相交莫逆。”
“不曾想,老朽只是外出一趟,竟连你父亲最后一面也没见到......”
老者自顾自说着。
李长安也不急,与李怜月默默旁听。
“那陈二牛今日所为,我已是听说了,若非是你兄长站出来拼死护住家门,则大祸恐已酿成,我悔之晚矣。”
说到此处,目光复落于李长安身上。
“我知你心中怨愤难平,对你父亲之死亦有诸多疑窦揣测,若是想到了什么,便尽管放手去做,倘若因此惹来杀身之祸,我可保你一命。”
“权当是,偿还你父亲的恩情了。”
言罢,老者深深看了眼李家院落,再不停留,转身出了院门,就此远去。
李长安自始至终都未开口。
“大哥,二爷他......”待老者彻底消失于视野之中,李怜月终是忍不住了。
李长安不答,只兀自叹了口气,旋即走入那灿若流金的阳光之中。
“走,随我一同进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