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福生端坐石案前,见周明凝眉沉思,眼中精光一闪,已然会意。
他放下茶杯,从袖中取出个锦缎包裹。
“主家请看。”
接着双手奉上一叠文契,地契房契俱全,连带八张按着鲜红指印的卖身契,竟已备得妥妥当当。
周明翻看文约,忽地笑出声来:“好个老贺,在这平遥村当个掌柜,当真是委屈你了。”
满院顿时响起低笑。
贺福生非但不臊,反倒捋须眯眼:“属下这不就等着主家提携,好跟着鸡犬升天么?”
说罢自己先哈哈大笑起来,笑声惊飞了檐下栖雀。
话罢,周明眉眼舒展:“这宅子?”
“回主家,就在隔壁。”贺福生笑着拱手。
周明将契约随手递给身旁的韩翠翠。
贺伯云见状连忙上前一步,躬身接过:“主母且歇着,这些粗活让下人们来便是。”
言语间恭敬有加,又不失分寸。
“主母尽管吩咐奴婢们便是。”
那领头的丫鬟福了福身,声音清脆却不失恭敬。
韩翠翠怔在原地,粗糙的手指不自觉地绞着衣角。
她何曾想过,有朝一日也能被人这般伺候。
心头涌起一阵暖意,眼角微微发烫,却又强自按捺住这份欣喜。
周德志三兄弟乖巧地站在一旁,眼睛却不停地往那些新来的仆役身上瞟。
他们虽不懂大人们商议的事,却也隐约明白,贺家带来的这些人,往后便是自家人了。
“夫人,带他们进去熟悉熟悉。”
周明温声道,见她仍有些局促,又笑着补了句:“往后你和孩子们都能松快些,这几个混小子……”
他瞥了眼三个儿子:“也该有人好好管教了,这些年,可苦了你。”
最后一句话说得极轻,却让韩翠翠鼻尖一酸。
她慌忙低头,借着整理衣襟的当口,悄悄抹了抹眼角。
自打为保守家中隐秘辞退贺阿婆后,周明二人便独自拉扯三个孩子。
那些起早贪黑的日子,灶台前韩翠翠被烟火熏红的眼睛,深夜里周明抱着发烧孩子奔走的背影,个中艰辛唯有他们自己知晓。
如今总算……
“那你们先说着话,我这就去备饭。”
韩翠翠整了整衣襟,眉宇间已有了当家主母的从容。
她刚要转身,贺家父子已齐齐躬身:“恭送主母。”
“老贺啊老贺……”
周明摇头失笑,眼角笑纹里却盛满欣慰。
忽然,他神色一凛,笑意凝固在脸上。
周明忽然抬手示意噤声,耳尖微动,贺福生刚要开口,见状立即屏住呼吸。
北墙外,窸窸窣窣的掘土声几不可闻。
常人难以察觉的动静,在周明耳中却清晰可辨,两双粗粝的手正小心翼翼地刨着墙根。
他眸光微凝:“竟有两人在墙外挖洞!”
掘土声忽急忽缓,显然不是孩童嬉戏。
两个沉重的脚步交替挪移,却始终一言不发。
又过了几息,声响戛然而止,只余渐行渐远的脚步声消融在夜色中。
“主家方才……”
贺福生见周明眉宇渐舒,终是忍不住探问。
周明却只摆袖一笑:“突然想起桩琐事,倒怠慢二位了。”
话锋轻转,将方才异状掩得滴水不漏。
“主家说哪里话!”
贺福生捻须大笑,眼尾褶子堆成细浪。
正叙话间,那领头丫鬟蹑足而来。
她静候片刻,觑得话隙,方轻声道:“饭备妥了,请老爷们移步。”
霞光斜映,但见她发间唯有一支磨润了的木钗,耳垂空落落的,反将那素净面容衬得愈发清皎。
贺福生眯眼打量这丫头,忽而温声问道:“丫头叫什么名儿?”
“回贺老爷的话…”她福了福身:“奴婢贱名冯花。”
贺福生捋须点头,温声说道。
“倒是质朴,往后好生伺候着。”
冯花闻言抿嘴一笑,颊边现出两个浅浅的梨涡:“主母待下宽厚,刚才还亲手教奴婢梳头呢。”
言语间透着雀跃,那木钗随着脑袋微微晃动。
冯花眼角眉梢都染着真切的笑意。
初来时,他们八人虽素不相识,却都怀揣着同样的惶恐,签了卖身契,便是将性命交到了主家手里。
这世道,若遇上刻薄的主子,便是被打杀了,官府也不过问一句“可是家奴”。
可方才短短相处,韩翠翠的温良便如春风化雨。
许是同是苦水里泡大的缘故,这位主母举手投足间不见半分居高临下。
她替小丫鬟们整理衣领时手指粗糙却温暖,闲话家常时带着乡音的软语,都让这些姑娘们紧绷的肩头渐渐松了下来。
冯花这番伶俐应答,听得贺福生眼中笑意更深。
他自怀中取出个青布小包,抖出八枚银光灿灿的夜银,摊在掌心。
“小小心意,一人一枚分了吧。”
周明见状连忙推拒:“老贺,你这般就见外了,既入了我府中,断不会亏待她们……”
“正因入了你府中,属下才更要表表心意。”
贺福生不由分说将银子往前一推,那夜银在地光下泛着柔光:“丫头,收着。”
冯花却不敢造次,只将一双杏眼悄悄望向周明,分明是要等主子示下才敢动作。
“既是贺老爷赏的,便收下吧。”
周明含笑点头。
冯花这才福身行礼,双手捧过夜银:“奴婢谢贺老爷赏。”
霎时间,满院响起贺福生爽朗的笑声,惊得树上栖雀扑棱棱飞起。
那穿宅而过的火泉沟渠中,赤色火石被流水冲刷得莹润生光,地火明辉与红霞相映,竟在院中蒸腾起七色烟霞。
霞光流转间,恍如回到了久违的白昼晴空。
酒过三巡,贺福生执意要带周明去看新置的宅院。
穿过月洞门时,贺伯云已擎着火石在前引路,橙红的光晕在青砖上流淌。
“原来这宅子早被你买下。”
周明轻抚新漆的廊柱,笑道:“前些日子听见这边有动静,还当是新邻居要搬来,这宅子和仆役的花销,明日记得把账本送来。”
贺福生落后半步,闻言笑道:“主家明日尽管差人来取……”
话未说完便住了口,他太了解周明说一不二的性子。
待看罢院落,贺福生几个拜别,周明将钥匙交到冯花手中。
小丫鬟恭敬接过钥匙,默默退到一旁。
“都回屋去吧。”
周明挥手示意,七人立即行礼退下。
只有冯花临走时回头张望,恰好看见老爷的身影消失在北墙外的夜色里,腰间佩刀若隐若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