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岩言按照惯例送完“空气”,从普蒂介子塔里走出来。她刚插兜准备落步台阶,视野中出现了一只手。
下意识地,她的指尖前伸,欲触及手心,然而下一秒,林岩言垂下手腕,与那只手擦肩而过。
“走吧。”她把手重新揣进兜里。
虞之昂眸光微暗,尴尬地将手放下来。
他不懂她在想什么。
明明眼看着他们的关系一天天越来越亲密,但是最近两天,她又仿佛忽然变了一个人,开始对他异常冷淡,现在居然连肢体接触都不行了……
“我得去一趟妖灵星,羽儿姐的烟斗损坏得厉害,得去找原来那店的师傅。”虞之昂说,“你要不要……”
“哦,”林岩言神情淡漠,自顾自往下走,“你去吧。”
“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虞之昂拽住她的手腕,又问了一遍。
她挣开他的手,甚至没有回头:“我先回去了。”
虞之昂怔了怔,大脑宕机了一秒。但很快他似乎反应过来什么,跳了几个台阶,追上她,转身展臂拦在她面前。
“等等,”他皱起眉,“你告诉我为什么!是因为我老是帮白羽儿跑腿吗?”
林岩言立住了。她盯着他,一声不吭。
虞之昂看着她咬起的嘴皮,突然想起了白羽儿和林岩言僵硬的关系。
可是这种关系的形成绝对不会是因为他啊……
“告诉我,你在想什么?”虞之昂往上一个台阶,逼近林岩言。林岩言缓缓抬眸,二人的视线在空中交汇,擦出毫无来由的火星子。
林岩言对视着他拧起的眉与微怒的眼睛,心里五味杂陈。
她知道白羽儿对虞之昂有恩,虞之昂帮她跑腿也是自愿的。可是她每次看到他停留在她门口的时候,心里就是会难受。
她不知道白羽儿究竟是单纯喜欢使唤人,还是对虞之昂别有所图,她不知道,凭她和白羽儿的关系也没法知道……
现在林岩言只是听从自己的本能,开始往后退。
后退,然后离开所有能够伤害她的人事物,没有人会发现她的自私与自卑。
“请让开,我回去还要训练。”她的声音很轻,如同一片雪花飘下来。
虞之昂失语地望着她,她绕开他,静静从旁边走下去。
她的心中好像就没起一丝波澜,简直像一块冰,任他再怎么捂,都捂不化。
他真想放弃了……
“别走。”虞之昂又一次握住了她的腕骨。这一次,他将林岩言用力拉进怀里,紧紧箍住她的身躯,“有话要说清楚。”
林岩言应激了一般挣扎,但她几乎动弹不得,只感觉到这个怀抱滚烫而坚固,将她的力气很快燃烧殆尽。
“现在不想说,那就先和我去妖灵星。你难道不想看看不一样的风景吗?”
虞之昂沉闷的低语在耳畔响起,似乎咬碎了牙根。在怒火以外,她好像还听到,一缕如烟消散的委屈。
林岩言微微撇头,她垂下眼帘:“放开。”
“……”
“我和你去。所以放开。”
虞之昂这才松开了手臂。
“现在开始,我们保持距离。”林岩言立即往前跨步,与他分开两米的距离。
虞之昂紧蹙眉头,抱臂胸前,迈开大长腿,没用几步就超过她:“行,那你跟上,不准出尔反尔。”
他们一前一后,隔着两米多的距离,走向通向妖灵星的小型光束。
耀眼的白光吞没她之后,再度睁开眼,林岩言的眼前是一片漆黑。
是黑夜?
不,不是。适应后,她意识到这里不是黑夜,准确的来说,是这里到处都被浓重的黑色雾气笼罩,天空、街道、房屋……
这里的建筑带着浓重的中国古代的风格,不过七扭八歪,并完全淹没在雾海中,若隐若现,带着诡谲的鬼气。
他们往前走了一段,脚下是波浪般起伏的街道,和突然消失不见的石砖。
林岩言一脚踩空,扑倒在地上。
虞之昂插兜站在她旁边,没有半点扶她起来的意思。
林岩言沉默着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沾染的尘土。
起身时,她余光瞥见,旁侧人家门匾旁的一只灯笼自己亮了起来。
强撑镇定,林岩言继续往前。
她偷偷瞟虞之昂,但无奈在黑雾中,完全看不清他的神情。
然而这一瞟,她却看见他身后的门被一缕孤风吹开了,同时,檐下的一只红灯笼竟然缓缓点亮。
林岩言实在受不了了,她二话不说就拉住虞之昂的手往几乎垂直下滑的前路冲下去。
“啊啊啊啊——”
他们的腿差点抡出火星,由于到后面收不住了,两两摔了个屁股墩。
虞之昂扶着他的腰:“我操,我的屁股我的腰我的腿……林岩言!你干什么啊!”
随着他们的下滑,一只又一只的灯笼冒出了橘红色的暖光。
光星星点点地蔓延,越来越多,越来越亮,如一把点着了的火焰向着沉睡的巨蟒燎掠而去,烧得它所有的鳞片张开,灼炽通红、浩浩荡荡、绵延不绝。
仰望山坡,那些灯笼顷刻化作孔明,徐徐飞上墨空。
黑色的雾海中透出了光。
待林岩言回神,眼前已然灯火通明,满目繁华锦盛。
层楼叠榭,廊腰缦回间黑雾迷蒙,绿烟缭绕,鬼气横生。檐角相依相缠,雕栏锈迹斑斑,灯笼高悬,怪脸风铃摇曳,发出尖细的森森笑声。木石纵横穿插,桥,廊上,堆砌着残墙败瓦。池中黑影悠然掠过。
各种稀奇古怪的珠宝藏匿于黑市之中。街头,巷口花灯烂灼,处处霓虹流转,闪烁着隐藏在巨大躯壳之下的科技光。
“和我保持距离的呢?”虞之昂站起来,叉着腰,瞥了一眼林岩言,挑起一边的眉宇,“怎么不保持了?”
林岩言也揉着屁股站起来,她别过头,苦思冥想,找不到反驳的话。
突然,她听见了一些碎碎的细乐,隐隐约约中躁动着,慢慢变得鲜明,放纵声喧起来。
原本空荡荡的大街上凭空逐渐出现了许许多多的黑色人影,他们成群结队地走着,勾肩搭背地说着话,也有一个落单的,摇摇晃晃的身形忽然一歪,软绵绵地瘫倒下去,没有五官的脸上浮起一片模糊的红云。
又有一片黑色雾气由远至近,细瞧其形状竟是一辆无轮耧车,下一秒它的前面便出现了一匹白眼黑骡,它拉着这一团雾气,却显得十分疲累,走走停停,步态蹒跚。在耧车后面不远处有一片五彩斑斓的布,突然只听那布“撕啦”一声被划开了,清脆的童笑“叮咚叮咚”地钻出来,数十个小娃娃衣着五彩袍,手中挥舞着幡牧,与刀矛从布面上穿了过来。
肆意行走在街道上的也不止“人”,还有爬行的白鳖,用三只脚站立的老牛,直着身子行走的白狐,游梭于池塘水与坡岸上的九头蛇和绿毛鸭,穿着朝服,戴着乌沙的赤色蛤蟆……
它们从世界的每个角落中钻了出来,将先前的孤寂一扫而光,无数的喧嚣簇拥而出,爬满了高楼和长街,将一幅诡谲奇幻而又瑰丽浩瀚、绵延永恒的长卷就此铺展。
林岩言大张着嘴,颤抖着却挤不出一个音节。
“妖灵星上遍布的这种特殊的雾让这里的原住民基因改变,他们可以随意进行三态变化,而且尤善幻术和变形。”
虞之昂转头看向她,扬起唇。
“怎么样,来了是不是不后悔?”
她没有说话,只是满目间莹辉流转。
一只翅膀上盈满光粉的紫蝶从她鼻尖上掠过,带着她的视线飞向了街边。
一位奉腴的妇人不经意与她眼神相触,对方只是礼貌地莞尔一笑,她的怀里正睡着一只黄身白首的小肥猪,露出一截白色的钩状长尾,还在轻轻摇晃。
这时有一个浑身炽白的人牵着一头状类铁牛的凶恶黑兽上楼梯,无视前方的障碍,径直从他们中穿透过去,走入了那间茶馆。
林岩言回过头来,谁和眼前一道飞影划过,有什么东西擦着她的鼻尖就从右上空飞到了地上。
定睛一看,居然是一只长着两颗头的小红鸟,羽毛明艳似朱丹。油光滑亮的,四只圆眼翻白。原来它不是飞下来的,是晕眩而坠落下来的。
两只短粗的脚爪乱蹬一通,才笨拙地扭过身躯,从地上摇摇晃晃地站立起来,结果还没等立稳脚根,两个头又闹别扭似地狠狠撞在了一起……
林岩言蹲下身去把双头鸟的脑袋扶正。
她捧着毛茸茸的小脑袋,忍不住,噗呲一声笑出声来。
虞之昂本来因为没得到回应正要发作,但随着清脆的一声笑响起,一瞬之间,他突然就没了脾气。
他望着她抱起小鸟的背影,垂头叹了口气。
“虞之昂,谢谢你。”
他愣了一下,猝然抬头。
她回过头,在一片斑驳的流光里,冲他粲然一笑。
这最繁华明亮的光景,这喧嚣至极的世界,都在这一刻静止了。
只有她的笑,只有她……
他向前走,一把握住她的手,然后紧紧地攥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