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取香

父亲往周至怀里塞了个装满茶水的盐水瓶,从背后拿出磨好的抋刀递给了老大,仔细交代了陷阱、套索、夹子的位置,又重复了一遍应对危险的办法,欣慰的拍了拍他兄弟二人的肩膀。

最后神神秘秘的拿出一个小药瓶:“上了枫树林把这个抹在箭头上,麻醉用的。”

周至每次在山上都会看见爹使用这个小药瓶,一直好奇里面装的是什么,不过此刻也没有细问,照着爹说的办就是了。

他穿上一件长袖外衣,把解放鞋的鞋带系了个死扣,用细麻绳一圈一圈绑住脚踝,用来防蛇,听见身后母亲压着嗓子的叮嘱:“遇着野猪莫逞强,把这个拿上。”

“记得了。”他接过母亲递来的小香囊,仔细的系在脖子上。

香囊里装的是申慧云从庙里求来的符纸,用来保佑家人平安,平时她都是随身放着,今天特意交给儿子带着。

周至心中一阵温暖,有妈妈关心的感觉真好。

此去上山有两个小时路程,草叶上的露水泛着冷光,山间的暑气早已悄然退去,月光漫过大大小小的晒谷场,氛围倒是不错。

路过丁家瓦房时,周至让大哥在前面等他。

他放轻了脚步,缓缓走到丁静窗前,看到那盏煤油灯还亮着,暖黄的光晕衬出巨大的影子。

“水水儿发~水水儿发~。”周至用口哨模仿鸟的叫声,这是前世他们两人的暗号,他偶尔替师母去学校里送东西,站在教室窗户边上,周至就会吹这样的口哨。

“哼,哪里来的雀儿乱叫。”

周至三十余年没见过丁静,长相早已在记忆中模糊,但声音永远不会忘记,透亮的声线穿越了时空,再一次在他的心房产生了涟漪。

又心动了——

前世在丁静高考后的暑假,因为一个要去城里上大学,一个对未来没有明确的打算,两人不断闹别扭,在悄悄目送丁静上火车时,周至不甘心放弃这段感情,跟着爬上了那趟北上的火车。

北上又南下,两人一起度过最困顿的那些岁月,直到1993年周至的牛仔裤事业赶上了时代热潮,半年时间赚的盆满钵满,各自的心思却也悄然发生变化,一个想结婚,一个想出国,不断争吵中两人各行其是,要结婚的丁静闪婚遇见渣男婚姻不幸,要出国的周至适应不了国外的生活,两年后悻悻而归。

丁静结婚前夕,托人捎来了年少时互表心迹的蓝皮笔记本,扉页上“恨你一辈子“的墨迹被泪水洇没,这是周至曾不愿提及的内心伤痛。

“静静,明天来找你玩。”周至抚摸着窗玻璃的花纹,压低了嗓子说道。

“谁要和你玩,不争气的家伙。”丁静语气中透出一股小倔强,声音距离周至又近了不少。

还嘴硬,耳朵都要贴到窗户上来了。

“那我就不来了,反正师母也不待见我。”重生一世,可不能轻易被女人拿捏。

周至没上过高中,三年前跟着丁静的父亲学木匠,当学徒并不轻松,他也多次想放弃,每日睡前饭后和丁静嬉闹玩耍的片刻时光,是他坚持下来的唯一理由,时间一长两人也互有了情意。

自从丁静考上大学,就被周至就开始被她妈针对,上辈子周至对此始终不能释怀,虽然此后和丁静谈了整整七年,但再也没有进过丁家的门。

“等到九月,我就要上大学去了,就这么几天,你还故意欺负我。”丁静语气中充满了委屈,鼻子开始微微抽泣。

周至一听,还是和以前一样的情绪,哄一哄马上就好,不哄就真的会哭,曾经的周至被这一招拿捏了好多年,算了,回来第一天就顺着你点,等到睡在一张床上,让你好好儿委屈委屈。

“诶,别哭呀,今晚我要上山,明天我来好好和你说。”

“哎……那你明天一定要来啊。”丁静推开窗悄声呼喊,期待的心情都写在了脸上。

十八岁的丁静哪里能猜透周至这个老油条的心思,还以为自己小计谋又得逞了,还在窗口和他挥手。

“知道了。”听到窗棂吱呀的声音,周至把头一转,扮了个鬼脸,快步追赶大哥去了。

猫头鹰在竹林深处啼叫,老北坡茅草道上的夜露打湿了兄弟二人的裤脚,两人摸到枫树林时,细细查看了陷阱套索,倒是没有大货上钩,灰兔和野鸡尚不能满足他们的期待,索性先不管它。

“我抽一纸烟,你先准备准备。”周辰卷烟点烟,动作熟练之极。

大哥虽然很年轻,却是个老烟客,十二岁就开始自己卷白菜叶子抽,后来学会了种烟,每年都得在屋后山坡种上两垄,自己烤,自己切,看他抽烟都十分过瘾。

自己种的烟叶没有经过专业处理,劲大辣喉咙,周至抽了一次后就再也不愿尝试,这玩意儿爱的人爱的要死,根本不会再去抽精致的香烟。

“小心鬼找你借烟抽。”周至喝了一口浓茶,皮了一下。

“手里有家伙,只有他怕我。”大哥一指弹在抋刀上,嘴里发出吧嗒吧嗒的吸气声。

周至嘿嘿一声,打开了电筒,拿出小药瓶,给所有弩箭的铁头涂了两遍药水,忽然听到对面崖壁下隐隐传来响声。

“大哥,在对面。”周至拍了一下大哥的肩膀,起脚就走。

周辰掐灭烟头往耳后一别,跟随在后。

此刻借着细微的手电筒光亮往鹰嘴崖摸去,倒也没遇到什么阻碍,翻过了野猪岭,两兄弟跑得累了,停下来歇口气。

“老二,我有点犯困,等我再抽……”

“关灯。”周至突然扯住大哥衣摆——三十步开外的灌木丛簌簌作响,混着断枝脆响的哼哧声让他后颈汗毛直立。

“是野猪——”

“往后退,我放几个夹子。”周至屏息摸出四个铁夹,按照野猪的方位错落布置,夹子刚卡进腐殖土时,听到动静的野猪突然昂起头抽动鼻子。

周至退到大哥所在的老松树后,背脊抵着树瘤的触感让他清晰感知到自己的心跳,汗津津的手心在裤腿上蹭了又蹭,野猪蹄子刨地的闷响越来越近,大哥喉结上下滚动的声音清晰可闻。

特么的,重生要是被野猪拱死也太憋屈了。

野猪拱出荆条丛的刹那,周至借着云缝中透下的月光,看清了这畜生的身条,油亮的鬃毛泛着青黑,短短的獠牙上挂着截树根,少说得有一百五十斤。

“咔嚓!“第一夹子咬了个空。周至盯着野猪的黑蹄擦着陷阱边缘过去,后槽牙咬得发酸,第二夹子被拱翻时,他举起上弦已久的弓弩,野猪抬头的一瞬间,射出了第一支箭。

“着!”弩弦震得掌心发麻,铁箭头才刚刚扎进野猪肩胛,摇摆摆动,接着大哥的土枪在耳边炸响,硝烟混着血腥味腾起,野猪突然吃痛,大声嗷叫,向他们疾速冲来,獠牙挑飞的石块砸得周至手背生疼。

周至被大哥拽着滚进刺藤丛,心里开始默默倒数时间,一分钟好长啊。

野猪发狂地横冲直撞震落了树上的松针,两人借着树林东躲西藏,周至接连发了几箭都没命中。

艹,关键时候不给力,周至对自己弓弩的水平产生了质疑。

木石纷飞中瞥见它后腿卡进了最远的铁夹,周辰趁机往枪管里塞好火药,周至摸出最后的一支箭,想起前世爹教他的阴损招数——捅后庭。

“这边!“大哥突然蹿出,破音的嗓子惊得野猪调头猛追,反应已经不再敏捷。

周至趁机绕到侧后方,用微弱的灯光找准了目标,稳了稳颤抖的手臂,毒箭瞄准那团乱甩的肛门,嗖的射出,一发箭矢几乎全部没入。

这是两人早就设计好的战术,这次配合的很好,完美的击中了目标。

之前的药箭开始产生作用,野猪踉跄着撞上青石,又摇晃着站起,没等走出几步,大哥的土枪崩在了它的天灵盖上,为了万无一失,还用刀子刺穿了猪喉咙。

两人瘫坐着靠在大青石上,喘得像个破风箱,周至脸上火辣辣的,刚刚滚入刺藤丛被刮了好几条划痕,手摸上去有点渗血。

他并不怎么在意,毕竟回来又不是靠脸吃饭的。

“打虎亲兄弟,大哥,配合的不错啊。”

“以为你个花架子,弩箭倒是比之前准多了。”

周至想起后世玩军用弩,移动靶貌似打的还不错,没想到今天紧要的关头一箭也打不中,最后那下不知道是不是运气。

他把猪身的两支箭拔了出来,又寻得两支落在地上的箭,重新涂抹了一遍药水,把兽夹收了设置好,挂在腰上。

周辰从腰上取下烟袋,细细地卷了一根,接连划了三根火柴,不断吧拉,始终没能点燃,突然碰了碰周至肩膀,把光打到旁边石缝上:“你看!”一坨金褐色的粪球卡在石棱间。

他歪着身子,伸手够着摸了一下,放在鼻子边嗅了嗅,“有股子腥味,是獐子没跑了。”

“是两只畜生闹出的动静,应该就在附近,去崖壁看看。”

两人又朝崖壁走了百来米,周至拨开挡路的断枝,腐殖土里混着獠牙刨出的新泥,断续传来吭噗吭噗的惊恐声渐渐近了,还夹杂着细碎的挣扎响动。

麝香腺的膻气顺风飘了过来,周至看到十步外的杉树旁,灰褐色的毛团在灯光里动弹,他喉头滚了滚——月牙白,银镶边,老麝啊!找的就是它。

香獐子也叫林麝,是一种小型鹿,雄麝肚子下边有香腺,分泌的麝香是极名贵的中药材。脖子往下到前胸有月牙儿似的白色纵向纹理,一双耳朵长且直立,里边边镶着一圈白毛,特征鲜明。

周辰把没点燃的烟卷砸在地上,习惯性用脚踩了踩,“是香獐子!“声音打着颤,惊得麝猛然昂头,眼珠中显出哀怜的神色。

细看之后发现,獐子的头和后腿都被套索紧紧套住,完全跑不掉,原来爹说的收套子,真的就只是收套子,一切都设计好了。

“快!“

大哥抽出别在后腰的抋刀,“趁热取香!“他鞋底踩得树枝嘎吱作响,惊得獐子后蹄乱蹬,脚蹄子在岩缝里刮出刺耳锐响。

周至摸了摸裤腰上别的竹筒,突然横臂拦住:“活取。”

活取——顾名思义,就是取香之后将它放生。

周辰鼻孔翕张喷着热气,脸上的肌肉微微抽搐,眼神里充满了疑惑与愤怒。

“你疯球了?“刀尖几乎戳到周至鼻梁。“这畜牲能换三头大肥猪!“唾沫星子混着旱烟味喷在他脸上。

“大哥,能换钱的是麝香,不是香獐子肉。”

“爹费尽心思沿途设了几十个陷阱,你能做主活取。”转身一脚把松树皮踢劈了。

周至很清楚,就是爹自己来了也不会活取,放回去也有可能被别人捕杀,可今天这只獐子几乎没受伤,很难得,放它回去,是有很大可能再繁殖的,但此时此刻,周至没法用几十年后的濒危保护的理念去说服大哥,只能和他硬刚。

周辰提着刀往前,被周至一把死死抱住,“大哥,依我一次,行吗?”

他伫立良久,推开了周至,手一松,抋刀掉在石头上,溅出几颗小火星子。

周辰为人实在,也有些固执,但面对弟弟妹妹,他从来都只有忍让,若是真要强行做主,以他又高又壮的身躯,周至拦他不住。

月光早已为云层遮蔽,风吹得松树林簌簌作响,山上越发有了凉意,周辰坐在石头上反复咀嚼着烟叶,一声不吭。

周至用绳子将香獐四肢分别缚住,它突然安静下来,湿漉漉的鼻尖磨蹭周至的手腕,好像在哀求放它一条生路。

摸着毛茸茸的如鸡蛋大的香囊,前世记忆翻涌如潮——受限于信息的局限,市场价格高达15元每克的麝香,被人总价120元收走,要知道整个香囊重量在25克左右,直接少了一半多的钱。

这次不能再让中间商赚差价了。

周至双腿压住它的蹄子,用嘴含着手电筒,抄起地上的抋刀,一拨一弄,香囊完完整整的取了下来,他摸到竹筒,顺手放了进去,把塞子紧了又紧。

香獐还在挣扎,周至放开了绑在香獐腿上的绳子,小兽弹地而起,一跳一跃向崖壁上的岩窝奔去。

他激动的心久久不能平复,手放在竹筒上不愿拿开,活生生的钱啊,可算是捏在手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