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备此刻百无聊赖,看着眼前的宋卒忙来忙去,河滩上已响起密集的伐木声。
两百名赤膊士卒踩着湿滑的泥地,将碗口粗的大树齐根砍断,锯成三丈长的木料。另有三十人抬着浸过桐油的麻绳跳上舢板,把十二条平底船首尾相连钉死。
黄河水裹着冰碴子冲得船身摇晃,两个士卒拽着铁链扎进齐腰深的激流,牙齿打颤着将链头扣在礁石基座上。
两名士卒欲要从河里上船,却都是在不眨眼间双脚就陷进了河底厚厚的泥沙里,差点就要上不了船了。
最后还是在其余船上士卒的拽拉下,才费力从泥沙中挣脱而出,捡回了一条命。
一名被救上岸的士卒朝河里猛啐一口唾沫,破口大骂:
“呸!河伯这驴球攮的玩意儿——恁瞅瞅这黄汤子!春上刚刨二尺地,他娘的秋里就敢淹到灶王爷鼻子尖!”
另一名被救上岸的士卒虽已气喘吁吁,却也是连忙附和道:
“俺爹那年扛麻包堵堤,一浪头卷得连裤衩子都不剩!”
“县衙门口的老爷们?嘿!啃着羊肉饼子说‘修河修河’,修他奶奶个纂儿!税不见少收,银子全糊了自家茅坑墙!”
这番议论立即引起了周围士卒的一片赞同声,众人纷纷加入,使得此间氛围一下火热了起来。
“之前听俺们村里狗剩他媳妇哭坟,说河滩三亩豆子全喂了龙王——喂个逑!龙王个屌毛!分明是黄泥汤子里钻着恶蛟哩!啃田啃屋啃人骨头!俺二舅姥爷说,这河是玉皇大帝的裹脚布——又臭又长还甩不脱!早晚把咱穷骨头榨得啃树皮!”
“狗日的天爷!你塌了吧!塌了埋了这黄河鬼!省得年年棺材钱都攒不够!”
“淹罢!淹罢!咱们横竖是条烂命,只求你冲进紫宸殿,教官家也尝尝泥汤灌喉的滋味!”
听到手下的士卒越说越没边,领头的张都头不想引火烧身,眉头旋即一皱,大声叱喝道:
“周五六,明明是你自己陷进了泥里,关龙王、官家什么事?”
张都头又悄悄看了一眼正在岸上意兴阑珊的刘备,见其并没有受此惊扰,便转头悄悄叮嘱道:
“贵人们还在岸上呢,且莫要为了一时口舌而丢了自家的前程!”
最先出声的周五六“嘿嘿”一笑,也是偷偷看了刘备一眼,吐了吐舌头,撇撇嘴:
“金线补子朱紫袍,好不威风!”
“要俺说,这些戴长翅帽的,都是泥菩萨镀金身——中看不中供哩!”
夕阳西下时,船阵终于横贯河道。什长们吆喝着让民夫扛来木板,士卒们则半跪在湿滑的船板间,用铁钩卡住木板缝隙。
大军行军,是少不了民夫随军的,毕竟人都要吃喝拉撒,所谓徭役,不过如是。
可就在此时,上游忽然漂下整块浮冰,正撞在未完工的桥段,两条船顿时歪斜进水。
“贼老天的黄河龙王!你瞎了眼还是瘸了腿?”
张督头骂着脏话踹翻水囊,亲自带人抱着木桩跳下河,拿肩膀抵住船帮让后方继续铺板。
之后便又是一番忙碌,直到残阳铺水,河上一片金光灿灿之时,最后一捆防滑的草席才钉妥,两岸也响起了嘶哑的喝彩声。
“王爷,可以渡河了。”
刘晏从河滩一路小跑而来,躬身来请。
“走!渡河!”已经闲得快要长灰的刘备挥了挥衣袖,终于是站起了身。
可当刘备走至岸头,一只脚已经踩上浮桥之时,看着眼前夕阳斜坠,河面熔成一片赤金,静静流淌的画面之时,心中却是突然灵机一动。
“落日千里,浮光跃金,静影沉璧。”
“莫道桑榆晚,为霞尚满天。”
刘备轻轻一叹,感受着身体的灵巧。
这正响午时吃饭,不过一刻钟就已经饥肠辘辘的身躯可以支撑他去做任何事!
眼前不过就是再去与金人打一仗罢了!
“本王不走桥了!”
刘备收回了那只已经踏上浮桥的脚。
刘备身边的吕颐浩、刘晏、韩世忠等人甚是不解。
“给本王找条船来。”
“千里大河!一苇杭之”
“本王要划船过河!”
“王爷好雅兴!”
听到刘备的要求,本就因先前拜相而一扫心中暮气的吕颐浩亦是喜笑颜开。
他,比李纲大十三岁,比张邦昌大十岁,比李邦彦大十五岁。
他不似李邦彦靠天家宠幸得的官身,而是与李纲、张邦昌一般,都是大宋的正牌进士,是一卷卷四书五经念过来的,都是紫寰殿中的天子门生。
可他中进士的时间,却比张邦昌早六年,比李纲还早了八年,早在自己二十三岁的时候就已经是天之巅的进士郎了。
之后便是变身漂浮!
羁旅为官,难见宰执紫袍。
母亲病逝,又逢朝廷强令夺情起复,既未能侍奉汤药于临终前,亦不及扶灵送葬于归乡路。
此后率部北征燕云却遭惨败,溃退途中于燕山遭契丹铁骑追击,堕马迷途,险以败军之将的狼狈之态留名青史,幸得郭药师率奇兵援手相救。
但未料时移世易,及至奉命戍守燕京,又遭郭药师倒戈相向,缚作降礼献于金军帐前,几成叛国罪囚遗唾后世。
凡此种种,半生蹉跎,再回首时,人已至暮年,终得宣麻拜相。
个中滋味,便纵有百种、千种,又能说与谁人听?
今日,且去说与这亘古不变、滔滔不绝的奔流大河吧!
少年恣意,老年暮气,就都在这昼夜不舍的河水之中,随之而去吧!
“阅水以成川,水滔滔而日度;世阅人而为世,人冉冉而行暮;人何世而弗新,世何人之能故。”
吕颐浩见此道道残阳铺水中的景象,不自觉地颂咏了几句古文,后又是抬头一昂,先于刘备的踏上了刘晏找来的小船之上。
“莫道桑榆晚,为霞尚满天。”
“王爷,老夫先登了。”
上了船后,吕颐浩转身朝着刘备缓缓一拜,大笑道。
“哈哈哈,正要借相公这身胆气。”
刘备同样大笑道,脚步轻盈,双腿一蹬就也是上了船。
“不过,我这还有十万甲士枕戈待旦,也要先登,不知相公的胆气可足!”
“胆之大,得用斗大的碗才能装下,可比天水姜伯约!”
“哈哈,伯约好呀,伯约好呀!”
刘备与吕颐浩一同大笑起来。
不过片刻,刘晏找来的数艘小船上就挤满了人。
不光刘备和吕颐浩不走桥了,韩世忠、郭药师等人也是上了小船,就连刘晏都偷偷利用职务之便在小船上留了一个位置。
开玩笑,王爷和宰相都上船了,那划船渡河的逼格不一下就高了吗?只有傻子不来抢位置。
而因为太过谦让而没有抢到位置的曹曚则是一脸忿忿地在岸头看着小船渐渐远去,驶去河对岸。
“将军,过河吗?”一名校尉前来请命道。
“怎么,你要当逃兵?”曹曚冷声反问道。
校尉讪笑着,带着一脸尴尬前去传命了。
“过河!”
大军分列踏上河桥,若从天空望去,好不壮观。
船桨拨动河水,刘备背手而立于船头,红袍猎猎,世事更替,自汉以降,朔方分合不止,南国五朝更替,此时此刻,会如彼时彼刻吗?
真的没有天命吗?真的有天命吗?
波涛如怒,雾锁长河,一叶孤舟在浪尖起伏。
刘备眉头紧锁,望河深思,却是不知道答案。
突然,一道惊雷打破了刘备的思索。
“过河!”
“过河!”
“过河!”
三呼过河,藏不住的英雄气!
刘备心中雾霾荡然无存,扭头问道:
“何人豪气横生?”
吕颐浩叹道:
“此人唤作宗泽,昨日刚从汴梁而来。”
哦,宗泽!刘备释然。
此人,他是知道的,宗泽,前日刚被升为谏官,但因言辞与朝廷政策不符,就被赵桓扔到了刘备这里。
怎么个不符呢?主要是这人太过保守了,宗泽觉得主战派太过保守了!
其人屡次上书,说的都是什么收复燕云,直捣黄龙府,犁庭扫穴的疯言疯语,实在是吓坏了刚从金人围城中缓过来的朝廷中枢。
如果只是寻常大臣,赵桓不搭理便是了,可宗泽作为言官,大宋又有不禁言官言路的祖制。
赵桓实在不堪忍受宗泽的喋喋不休,万般无奈之下,便一纸诏书将其送去了康王这。
“此人甚是有趣。”
“来人,取楫来!”刘备笑道。
卫士递过船桨,粗粝的榆木浸透了泥腥味。
刘备攥紧木柄,青筋在腕上虬结如龙。
河水拍舷的轰鸣里,他望见对岸芦苇荡中惊起的斑鸠,好似看见了永嘉元年仓皇南渡时,那些被羯人铁蹄踏碎的洛阳牡丹。
“诸君!”刘备表情变得严肃,桨头重重叩在船舷,裂帛般的声响撕开暮间雾霭。
“此河今日渡得,便再不许退半步!”浪沫溅上他的须髯,与眼角决绝混作一片,“若不能收复失地,打退金人”
第二击更狠,木屑簌簌落入浊浪,木楫随之断裂。
“有如此楫!”
舟中死寂刹那,不远处的宗泽突以刀鞘击盾。
铛——
无数环首刀次第出鞘,敲打向了船舷,寒光割裂长河,连艨艟下的浪都凝滞了一瞬。
“过河!”
“过河!”
“过河!”
众军齐声呼喊,击楫中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