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社团招新摊位上,侯训把仿西周青铜爵摆得倾斜十五度。
这个角度能让阳光恰好折射到柳晗山常走的林荫小径。
“同学,对甲骨文感兴趣吗?”柳晗山驻足时,侯训将宣纸覆在龟甲上的动作顿了顿。
程嫚咬着荔枝冰棒凑过来:“这青铜器怎么像我们老家腌酸菜的陶罐?”她指尖的橙子味指甲油点在展板“殷商”二字上。
侯训尴尬地没有说话。柳晗山用手肘轻推了程嫚一下示意她不要乱说话。
侯训注意到柳晗山因“商”字草书而瞳孔微缩——那是柳成远签名惯用的字体。
“试试拓印?”侯训递出刻着“昜”字的卜骨,他的握笔姿势,让柳晗山接工具时迟疑了半秒。
柳晗山俯身按压宣纸时,他声音裹着蜂蜜般的温润:“力度要像擦拭刚出土的青铜器。”
暮色渐浓时,侯训满意地看着在入社申请表留下的名字。
一年过后,大二。
晨光漫过考古实验室的青铜器残片,柳晗山将放大镜对准新出土的宋徽宗松烟墨,镜面却映出程嫚恨铁不成钢的脸——这位医学系挚友正把情书塞进柳晗山的书里。
柳晗山撇撇嘴,刚要抱怨,就被程嫚打断了,“给你带了烟雨镇腊味饭。”
她扫了一眼桌上的古物,拉着程嫚走到了实验室门口的走廊。
她掀开保温盒的刹那,腌制紫苏的气息刺破福尔马林迷雾。
阿晖当年采药用的背篓里,永远备着这种祛腥的香草。
柳晗山舀起半勺饭,米粒间藏着程嫚手写的二维码。
“程嫚,你要谋财害命啊。”
扫描后弹出《当代青年情感健康白皮书》,第三章标题血红:“创伤代偿机制与假性亲密关系”。
她抬头正迎上闺蜜狡黠的笑:“顾同学在古籍馆C区等你比对墨样——顺便说,他喷的可是李廷珪墨同款香氛。”
“恋爱这种事...”柳晗山指尖摩挲着窗台飘进的银杏叶,将叶片折成小小的船,“就像强求银杏在梅雨季开花呢。”
她声音浸着月光的温软,却让程嫚想起昨夜打翻的苦丁茶——那些沉在杯底的茶叶,此刻正在好友眼瞳里浮沉。
程嫚哑然,知道她仍然忘不了阿晖,但只有让她直面才有可能放下,于是打趣道,“柳晗山我笑你一辈子,小学的暧昧对象记七年。”
暴雨将至的闷热裹住教学楼,柳晗山抱着书疾走。
转角处忽然漫来松烟气息,她撞进某个温热的胸膛。
程嫚的声音从楼梯转角炸响:“侯训学长,您这个月第四次‘偶遇’我家山山了吧?”
快门声中,侯训准备的紫云英标本不慎掉落——那本是他父亲作为植物学家培育的新品种。
“我有张图需要两人协奏拓印。”侯训的声音像从旧磁带里滤出来,“这次确实不是巧合,我是特意来找山山的。”
修复室里的白炽灯有些老旧,总让人觉得昏暗。
他展开的桑皮纸上,偶然拓着溪山行旅图的局部。阿晖纸船上的墨渍,曾晕染过同样的山峦走势。
惊飞的鸟震落屋檐积雨时,柳晗山才察觉侯训的袖扣松了。
他俯身调整拓片的姿势,后颈露出的旧疤正对着窗外泡桐树影,疤痕边缘的锯齿状缺口,与阿晖采药摔碎的砚台裂纹完美重合。
雨滴突然敲打窗户,那些她以为锁死的记忆,在墨香与伤痕的双重密钥下轰然洞开。
“你有过小名吗?”柳晗山试探性地问了一句。
侯训故弄玄虚地挠着后脑勺,“啊,有点不记得了,应该是没有吧……”
柳晗山失望之际,侯训又补上一句,“小时候有过,阿晖,我的小名叫阿晖。”
她听见自己的心跳在空荡走廊回响。
程嫚听见这个熟悉的名字也被惊住了,颤抖的指尖陷入唇瓣,杏仁眼里翻涌着惊涛骇浪,目光慌乱地在柳晗山脸上逡巡,仿佛要从那双幽深的眸子里打捞出某些尘封的真相。
2013年的烟雨镇尚浸在农耕时代的余韵里,青石板路蜿蜒穿过成片油菜花田。
柳成远胸前的党徽总沾着开会时的粉笔灰,他当时还是外地来的村书记。
村委会的爬山虎正攀上青砖墙,十二岁的柳晗山翻过院墙,撞见正在临帖的清瘦少年。
纸上的“永”字洇着水痕,是她故意搁下的酸梅汤杯凝出的露。
“墨水不够浓,得调浓一点,像这样……”她抽走阿晖指间的狼毫,笔尖划过他虎口,在字右下戳了个俏皮的圆点。
少年耳尖泛红的样子,像极了陈阿嬷药柜里珍藏的朱砂。
父亲的工作开始频繁需要出差,所以打算把柳晗山托给中医馆的陈阿嬷照顾。
陈阿嬷是远近闻名的才女,祖上比较阔绰,算得上是上“医学世家”,在那个吃饭都难的年代,陈阿嬷是烟雨镇读书最多的人。
陈阿嬷有一个独女,诞下一子小名叫阿晖,比柳晗山大两岁,也自幼跟着陈阿嬷生活。
阿晖的虎牙总在啃甘蔗时闪着亮光,这个比柳晗山大两岁的男孩有着麦秸色的皮肤。
柳成远领着女儿到中医馆时,陈阿嬷的白发尚未染尽风霜:“真是个听话的丫头。”
老宅雕花窗棂漏下的阳光里,柳晗山发现那个临帖少年正在院里拿着水管给花浇水,她轻笑一声,原来他是陈阿嬷的外孙。
那年惊蛰刚过,年幼的柳晗山抱着掉漆的铁皮饼干盒,住进了镇东头爬满忍冬藤的老宅。
陈阿嬷用龟裂的手掌抚过她微卷的发梢,灶台上煨着的艾草鸡汤蒸腾起白雾,模糊了雕花木窗上贴着的褪色窗花。
每当暮霭漫过晒谷场,两个孩子的布鞋就会在芦苇丛里踩出蜿蜒的痕迹,惊起栖息的夜鹭扑棱棱掠过水面。
记忆总在镇痛泵的药剂里显影。她记得烟雨镇卫生院的钨丝灯在漏雨。
父亲的手表搁在长椅上,秒针碾碎了一只金龟子的鞘翅。
十三岁的柳晗山蜷在霉斑丛生的候诊椅里,数阿晖摘来放在陈旧的帆布包的蓝绣球还剩几瓣。
“陈阿嬷说这个能镇痛。”
柳晗山面露疲惫,轻笑着,“但是这好像止不了我的病痛啊。”
阿晖哑然,跟着陈阿嬷学了十几年的中医,却无力缓解柳晗山的一丝丝疼痛。
后来柳成远让阿晖不要再来了,往返太麻烦——柳晗山从县医院转到市医院又转到了省医院。
肾衰确诊通知书落在膝头时,窗外的雪正压断枯枝。
再后来她收到匿名快递裹着玻璃瓶装的晒干的金钱草,便利贴上写着着工整楷体:“每日三次。”
当她听护士说总有个穿连帽衫的男生在门口徘徊,才知道阿晖偷偷来了好几次。
手术前夜,柳晗山给阿晖打了一通电话,“我找到了合适的肾源,马上就能回来了。”
阿晖和陈阿嬷在电话那头欣喜地商量着要给柳晗山做什么好吃的饭菜,似乎比柳晗山还欢喜。
“这肾源配型简直像量身定做。”主刀医生的感慨混着麻醉剂渗入梦境。
手术很成功。
她在陈旧的消毒水气味里醒来,她看见陈阿嬷佝偻的脊背几乎折成直角,枯瘦的手指死死攥着染血的碎花布。
那是从泥沼遍布的北坡稻田寻来的,混着暗褐色血块的布料上绣着阿晖的名字。
零星的话语拼接成一句完整的话——阿晖被拐了。
程嫚的父亲程任用手抹了一把脸,叹着气,“从地上残留的血迹来看,那样的失血量,恐怕已经……”
柳成远向陈阿嬷保证,一定会找到阿晖,于是他组织了专门的打拐队。
经过两年的定点诱捕,打拐队抓获了那个拐卖团伙多个成员,可是依旧没有阿晖的消息。
柳成远在祠堂前的石阶上碾碎了烟,青灰胡茬刺破了下颌皮肤。
他带着打拐队钻过西南腹地的溶洞,在某个暴雨夜蹲守时被毒蜈蚣咬穿胶靴。
后来法医在结案报告里写道,那支被端掉的拐卖团伙账本上,最后几页记载着“货品”运输途中遭遇山体滑坡的潦草记录。
陈阿嬷临终前总对着樟木箱里那件从省公安厅取回的证物发呆,那沾着不知名的黄泥的衣物。
弥留之际的清明雨夜,老人突然挣起身子,浑浊的眼珠映着窗外晃动的竹影,干瘪的嘴唇翕动着发出气音:“阿晖……”
银白的发丝在月光下泛起涟漪,最终凝成祠堂牌位前永不消散的香火青烟。
那年柳成远打拐有功,升了官,被调离了烟雨镇……
修复室最后一盏白炽灯熄灭的刹那,思绪被拉回至2023年。
柳晗山望着侯训白衬衫下若隐若现的锁骨,舌尖辗转着无数问题。
玻璃窗折射的光斑在他睫毛上跳跃,最终那些疑问都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当两人开始在自习室共享耳机、在食堂自然交换餐盘时,程嫚总在熄灯后的寝室阳台晃着杯子:“某些人重逢后的化学反应,都快把整栋宿舍楼炸穿了。”
她故意把重音落在“化学反应”四个字上,惹得柳晗山用枕头砸她。
贺丹是踩着十厘米细高跟冲进寝室的。
这个新闻系有名的“情报女王”把程嫚堵在衣柜前,水晶甲敲得铁皮柜咚咚响:“小嫚嫚,透露点侯训的独家嘛——话说你们认识萧又屶吗?”
“萧又屶?”程嫚停下叠衣服的手,“谁呀,不认识。”
贺丹神秘兮兮地点开手机相册:“侯训室友啊,医学院的活体传说,连续三年国奖,上个月刚拿一个新奖……”
照片里的男人正在解剖室窗前侧身点烟,白大褂下摆沾着星点暗红,烟雾模糊了棱角分明的下颌线,但脸却因为逆光而模糊不清。
柳晗山看着手机里的人有些面熟,加上贺丹提起是医学院的,她想起在上周他们见过。
那天,她撞见侯训站在医学院实验楼暗处。
苍白的廊灯将他影子拉得很长,而阴影尽头,分明站着个穿手术服的高挑身影。
萧又屶余光扫见停在两人身边的帆布鞋,瞥了一眼逐渐走近的柳晗山。
“失陪。”喉结在医用口罩上方滚动出机械的震颤音,萧又屶后撤半步的动作精准得像在避开培养皿中的污染源。
柳晗山对他的初印象并不是很好,他眼里带着复杂的情绪,甚至带了些许的……厌恶。
侯训不仅没有主动提起过萧又屶,还有意躲避和他有关的话题。
柳晗山以为他们关系不好,没想到事实恰恰相反,他们的关系好到不正常。
再次见到萧又屶是在侯训的生日会。侯训邀请柳晗山去他家过生日。
柳晗山有些不好意思一个人去,于是带上了程嫚。
程嫚震惊地看着侯训送来的高定礼服,手指抚过香槟色缎面,指尖传来的凉意让她想起博物馆橱窗里的古董婚纱。
衣帽间水晶吊灯在礼服表面折射出细碎光斑,晃得人睁不开眼。
程嫚推测出侯训家的财力非凡,“你真的确定要我一起去?要我说他这阵仗应该是想告白,可能是两个人的专属时刻呢。”
柳晗山并不确定自己对侯训的心意,甚至有些害怕侯训真的对她告白,“确定,你一定要陪我去。”
晨雾还未散尽的姑娘山山巅,萧又屶将登山包搁在青苔斑驳的岩石上,沾着露水的冲锋衣下摆扫过丛生的虎耳草。
他俯身拨开垂落的紫藤花枝,指腹摩挲着岩层断面处新裸露的页岩纹理,山风裹挟着草木清气掠过他的眉峰。
作为地质学社社长,这种特殊层理构造令他雀跃。
三小时前,侯训倚在解剖实验室门框上,用指尖嫌弃地戳了戳烫金礼盒,“你就拿这个考验干部呢?”
“隔壁市姑娘山的青玉籽料,听说能镇惊安神——”,侯训走近半步,“我今年生日想要那个。”
萧又屶本想说他得寸进尺的,突然想到侯训前几天说姑娘山有成色极好的石料。
他的砚台在上周被侯训打碎了,他习惯亲手做砚台。
恰好他这几天不忙,于是驱车来到了姑娘山。
手机在裤袋震动时,他正用地质锤小心剥离岩缝间的云母片。
高怀好打电话来向萧又屶借仪器。
“你不在解剖室?”高怀好的声音裹着电流杂音,“那侯训中午生日会你不赶回来吗?”
萧又屶疑惑,“生日会?”
“他不是说要在家里举办生日会吗?”听筒里传来纸张撕裂的锐响,“邀请一个特别的嘉宾。”
山风突然变得刺骨。
萧又屶望着掌心青玉籽料上蜿蜒的墨绿色纹路,那些被刻意忽略的细节如CT影像般层层显现。
萧又屶突然意识到,侯训是故意支开他的。
地质锤当啷坠地,惊起满山寒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