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砸在圣魂村的名字上,像是一种固执的嘲讽。
这村子,蜷缩在诺丁城以西的山坳里,泥土房顶被经年的雨水和贫穷压得低矮,湿漉漉的青石板路蜿蜒如蛇,两旁是些歪歪扭扭的木篱笆。村口那块刻着“圣魂村”三个大字的石碑,被雨水冲刷得发亮,字迹却依旧倔强地清晰着。据说,很久很久以前,这巴掌大的地方,走出过一位名震大陆的魂圣。这传说,成了村子唯一的勋章,被一代代村民用敬畏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自豪反复擦拭,供奉在心头,也刻在了村名里。
然而传说填不饱肚子,也挡不住风雨。此刻,豆大的雨点敲打着石碑,也敲打着村里每一户紧闭的门窗。天像是漏了,墨黑的云沉沉地压下来,压得人喘不过气。
村子最东头,一座比其他屋子略规整些的石屋里,壁炉的火光艰难地驱散着角落的阴冷。老村长杰瑞·奥丁森坐在炉火旁一张磨损严重的橡木椅上,腰板习惯性地挺得笔直。火光映在他脸上,沟壑纵横,刻满了风霜和一种褪不去、仿佛已融入骨血的威严。他的手指粗大,关节突出,指节处布满老茧,此刻却笨拙地捧着一只陶土碗,碗里是温热的羊奶。
他面前,一个小小的包裹搁在膝头。那包裹被雨水浸透了,裹在外面的深色粗布洇开大片深痕,沉甸甸的。包裹里,有极其微弱的动静,像刚出生的小猫,气若游丝。
杰瑞盯着那包裹,眉头拧成一个深刻的川字。雨水顺着窗棂的缝隙滴落,在粗糙的地板上砸出小小的水洼,啪嗒,啪嗒……声音单调,却敲得人心烦意乱。他伸出粗糙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拨开包裹湿漉漉的一角。
一张皱巴巴、冻得发青的小脸露了出来。眼睛紧闭着,嘴唇没有一丝血色,呼吸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婴儿的襁褓边缘,沾着几点极其微弱的、近乎错觉的银蓝色光点,在昏暗的炉火光线下,一闪,旋即彻底黯淡下去,仿佛被这沉重的雨夜彻底吞噬。
老村长的手指,那握惯了沉重农具、也曾在年轻时握过兵器的手,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他沉默着,将那碗温热的羊奶凑近婴儿的唇边。碗沿触碰到冰冷的小嘴,婴儿本能地、微弱地吮吸了一下,又一下。
炉火噼啪一声爆开一点火星。老村长缓缓抬起头,望向窗外泼墨般漆黑的雨夜。他站起身,动作带着军人特有的利落,走到门口,拉开门栓。风雨立刻卷着寒气扑了进来,吹得炉火一阵猛烈摇曳。他魁梧的身影堵在门口,像一尊沉默的石像,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屋外被暴雨搅动的、空无一人的泥泞小路。只有风在呼号,雨在倾泻,黑暗浓稠得化不开,没有留下任何来过的痕迹。
他站了很久,久到寒气几乎将他半边身子浸透,才慢慢关上门,落栓。那沉重的木栓落下时发出的“咔哒”声,在寂静的石屋里格外清晰,仿佛一个决定落地的回响。
他走回炉火边,看着那个小小的包裹,婴儿似乎汲取了羊奶的暖意,呼吸稍微平稳了一点点。老村长沉默地解下自己身上那件半旧但厚实的、带着他体温的羊毛外袍。那外袍很重,肩部位置还缝着一小块加固的皮甲,是他年轻时留下的习惯。
他小心翼翼地把婴儿连着湿襁褓一起抱起来,试图用羊毛外袍裹住。那粗糙的皮甲边缘却不小心硌到了婴儿柔嫩的皮肤。
“呜哇——”
一声突兀的、充满委屈和惊吓的啼哭猛地刺破了石屋的寂静。那声音并不洪亮,却带着初生生命特有的穿透力,瞬间撕开了雨夜的沉闷。
老村长整个人都僵住了。他抱着这团软得不可思议、却又爆发出惊人力量的小东西,手臂像两根硬邦邦的木头,脸上那几十年沉淀下来的威严裂开了一道缝隙,露出底下从未有过的、近乎狼狈的慌乱。他笨拙地、僵硬地晃动手臂,试图安抚,但那姿势怎么看都像在抱着一件随时会碎裂的瓷器,又或者是一颗即将引爆的魂导炸弹。婴儿的哭声不仅没停,反而因为这不舒服的姿势和硌人的皮甲,变得更加响亮和凄惨。
“嘘…嘘…别哭…别…”老村长压低声音,干涩地哄着,额头竟在炉火的烘烤下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他手忙脚乱地想把那件笨重的、带着皮甲的羊毛外袍重新裹紧些,可越忙越乱,婴儿的小手小脚在他臂弯里胡乱蹬踹着,哭声震得他耳膜嗡嗡作响。
情急之下,他只得腾出一只手,笨拙地去解自己皮甲上的带扣。冰冷的金属扣环在他粗大的手指间滑了几次,才“啪嗒”一声解开。他飞快地把那件沉重的、带着皮甲的外袍甩到椅子上,只穿着里面单薄的亚麻衬衣。寒意瞬间包裹了他,激得他倒抽一口凉气,手臂上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他再次把婴儿抱回怀里,这次动作轻柔了许多,用自己的体温和单薄的衬衣直接贴住那小小的、裹在湿冷襁褓里的身体。婴儿的哭声奇迹般地减弱了,变成了断断续续的抽噎,小小的脑袋本能地在他胸口拱了拱,似乎在寻找更温暖的位置。
老村长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一口气,紧绷的肩背线条终于松懈了一点。他低头看着怀里这个皱巴巴、湿漉漉的小东西,那张威严的脸上,一种极其陌生的、混合着无奈、笨拙和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柔软的神情,慢慢取代了最初的僵硬。他抱着孩子,在炉火边慢慢踱着步,单薄的衣衫抵不住夜寒,高大的身躯微微瑟缩了一下,但手臂却稳稳地、小心翼翼地托着怀里的重量。
壁炉里的火焰跳跃着,将他抱着婴儿踱步的影子拉长,投在斑驳的石墙上,微微晃动着。屋外,暴雨依旧猛烈地冲刷着圣魂村,冲刷着那块“圣魂村”的石碑。
六年光阴,足以让一个在雨夜中奄奄一息的婴孩,长成一个能跑能跳、充满好奇的小小身影。
清晨的薄雾尚未完全散去,金色的阳光如同流淌的蜂蜜,温柔地涂抹在圣魂村东头那座熟悉的石屋上。屋顶的烟囱里,正悠悠地飘出几缕淡青色的炊烟,带着柴火和麦粥的暖香,融化在清冽的空气里。
“爷爷!爷爷!你看!”清脆的童音带着雀跃,打破了小院的宁静。
老村长杰瑞·奥丁森正坐在院子里一张矮木墩上,用一块油石专注地打磨着一把豁了口的柴刀。他动作沉稳,布满厚茧的大手每一次推拉都带着一种近乎精准的韵律感。听到喊声,他抬起头,清晨的阳光落在他脸上,那些深刻的皱纹似乎也被染上了一层柔和的暖光,冲淡了平日的肃穆。
他循声望去。
石屋前那几级粗糙的石阶上,小小的唐镜正踮着脚尖,努力地伸长脖子。他面前,立着一个半人高的、布满灰尘和蛛网的破旧铜盆。那盆大概是村里哪户人家丢弃不要的,盆壁坑坑洼洼,映照出的影像扭曲而模糊。但唐镜毫不在意,他小小的脸蛋几乎要贴到那凹凸不平的铜盆壁上,黑曜石般的眼睛睁得溜圆,闪烁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光芒,一眨不眨地盯着里面那个随着他动作而不断变形晃动的、模糊不清的倒影。
他伸出小手,小心翼翼地、试探性地碰了碰冰凉的盆沿,盆中那个模糊的影子也跟着伸出手指,在扭曲的镜像中与他指尖“相触”。唐镜的嘴角立刻咧开一个惊喜的笑容,露出一排细小的乳牙。
“爷爷,它在动!它也在看我!”他兴奋地回头喊道,眼睛亮晶晶的,仿佛发现了世间最了不起的秘密。
老村长停下了打磨的动作,油石搁在膝盖上。他看着孙儿那小小的、充满探索欲的背影,看着他那份对模糊倒影近乎痴迷的专注,威严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弯起一个极浅的弧度,眼神里沉淀着一种厚重的温和。
“嗯,它在看你。”杰瑞的声音低沉而平稳,带着一种抚慰人心的力量,“万物都有影子,光落在上面,就看见了它自己。”
唐镜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小脑袋转回去,继续盯着铜盆里那个变幻莫测的影子,仿佛要把它看穿。阳光落在他细软的头发上,泛起一层浅浅的绒光。他伸出另一只手,对着盆中的影子挥了挥,影子也笨拙地挥手回应。他咯咯地笑起来,清脆的笑声像一串小铃铛,在晨光里跳跃。
过了一会儿,他似乎玩够了,终于从那着迷的状态中抽离出来,转身跑下石阶,像只小鹿般敏捷地冲到杰瑞身边,带起一阵小小的风。他自然地依偎在爷爷穿着粗布裤子的腿边,仰起小脸,那双清澈的眼睛里,带着一丝孩子特有的、固执的困惑。
“爷爷,”唐镜的声音很轻,带着点鼻音,“为什么我叫唐镜呢?小三哥说,他叫唐三,是因为他爸爸姓唐。那…我爸爸也姓唐吗?他在哪呢?”
这个问题,像一颗小小的石子,投入了杰瑞心湖深处。他打磨柴刀的动作彻底停住了。院子里很安静,只有远处几声鸡鸣和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炉灶上煮着的麦粥,发出细微的咕嘟声。
老村长低下头,看着依偎在腿边的孩子。那双仰望着他的眼睛里,是纯粹的、不掺杂质的疑问和依赖。他粗糙的大手伸出来,带着厚茧的指腹,极其轻柔地拂过唐镜头顶柔软的发丝,带着一种近乎小心的珍重。
“镜儿,”杰瑞的声音比刚才更低沉了些,像山谷里回荡的低音,“爷爷捡到你的那天晚上,雨很大,很大。”他顿了顿,目光仿佛穿透了眼前明媚的晨光,回到了六年前那个冰冷的雨夜。“你裹在一个小包袱里,被放在咱们家门口的石阶上,冷得发抖。爷爷把你抱回来的时候……”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了一下唐镜的头发,“……在你那个小包袱的边上,沾着几点很特别的光,像星星掉下来碎了一小片,亮亮的,银蓝色。一闪一闪的,很快就没了。”
他的目光重新落回唐镜脸上,带着一种沉淀了岁月的平静:“那光啊,就像最干净的水晶映出来的光,也像…一面特别亮的镜子照出来的光。爷爷就想啊,这娃娃,兴许就跟这镜子有点缘分。所以,就叫你‘镜儿’了。”他粗糙的手指轻轻捏了捏唐镜软乎乎的小脸蛋,嘴角努力向上扯了扯,“至于姓唐……爷爷年轻时候有个过命的兄弟,他就姓唐。是个顶天立地的好汉子!镜儿随他的姓,不吃亏。”
唐镜眨了眨眼睛,长长的睫毛像小扇子。爷爷的话里,有冰冷的雨夜,有会发光的小包袱,还有一个顶天立地的“唐”姓好汉。这些词句在他小小的脑袋里盘旋、组合。他似懂非懂,但那关于“星星碎片”和“镜子光”的描述,却奇异地击中了他心底某个模糊的角落。他下意识地又回头望了一眼台阶上那个破旧的铜盆,盆里那个模糊的影子还在。
“像镜子一样的光……”他小声地、若有所思地重复着,仿佛在咀嚼这几个字的味道。一丝懵懂的、奇异的亲切感,悄悄地弥漫开来。
“好了,”杰瑞站起身,高大的身影挡住了部分阳光,在唐镜身上投下安稳的影子。他拿起打磨得锋利的柴刀,拍了拍裤子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沉稳,“去帮爷爷看看灶上的粥,别糊了锅底。今天村里有大事,别到处疯跑。”
“大事?”唐镜的注意力立刻被吸引,眼睛一亮,刚才的困惑暂时抛到了脑后,“什么大事呀爷爷?”
“武魂觉醒。”杰瑞吐出四个字,语气郑重,“诺丁城武魂殿的大人,今天会来村里,给所有年满六岁的孩子测试武魂。看看你们这些小娃娃,有没有成为魂师的命。”
“武魂觉醒!”唐镜的小脸瞬间被巨大的兴奋点亮,他原地蹦了一下,“就像小三哥说的那样吗?可以变出厉害的武器,或者大老虎,然后就能飞上天去打坏人?”
“嗯。”杰瑞简单地应了一声,看着孙子兴奋得发红的小脸,眼神深处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复杂情绪。他伸出手,宽厚的大掌稳稳地落在唐镜稚嫩的肩膀上,那力道沉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安稳感,“去吧,看好粥。时辰快到了。”
唐镜用力地点点头,像一阵小旋风似的冲回了屋里。杰瑞站在原地,清晨的风带着凉意拂过他的鬓角,几缕灰白的发丝微微晃动。他望着孙子消失在门内的背影,又抬头看了看圣魂村上方那片湛蓝的天空,握着柴刀的手,指节微微收紧了一下。
***
圣魂村唯一能称得上“宽敞”的地方,便是村子中央那个用夯土简单垒砌的小广场。此刻,这里前所未有的热闹。几乎全村的人都挤了过来,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混合着泥土味、汗味和紧张期待的复杂气息。大人们低声交谈着,声音嗡嗡作响,像一群躁动的蜜蜂。孩子们则被各自的父母紧紧攥着手,或是抱在怀里,一张张小脸上写满了懵懂、好奇,还有一丝被这严肃气氛感染的、不易察觉的恐慌。
广场中央,临时清理出了一小片空地。空地正中,摆着一张从村长家搬来的、略显陈旧的木桌。桌后,站着一个身形瘦削、穿着武魂殿标准白色劲装、披着黑色披风的青年男子。他神情淡漠,透着一股公事公办的疏离感,正是从诺丁城武魂分殿来的执事,素云涛。他胸前别着一枚刻着长剑徽记的魂师徽章,在阳光下偶尔闪过一道冷硬的光泽。
素云涛的目光平静地扫过眼前这群衣衫简朴、神情各异的村民,最后落在那些被推到最前面的六岁孩子身上。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压过了周围的嘈杂:“肃静。”
两个字仿佛带着某种无形的力量,广场上的嗡嗡声瞬间低落下去,变得近乎死寂。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带着敬畏和渴望。
“我叫素云涛,二十六级大魂师。”他简单地自我介绍,声音平板无波,“是你们的领路人。接下来,我会逐一为你们觉醒武魂。记住,无论结果如何,都不要喧哗。武魂是灵魂的映照,无关贵贱。”他顿了顿,目光掠过孩子们稚嫩的脸庞,补充道,“但魂力高低,决定你们能否走上魂师之路。现在,开始。”
他的动作简洁利落。只见他双手在身前抬起,掌心相对,低喝一声:“独狼,附体!”
一圈明亮的白色光晕骤然从他脚下升起,迅速向上蔓延,眨眼间将他整个人笼罩其中。一股无形的压力以他为中心扩散开来,离得近的村民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半步,孩子们更是吓得小脸发白。光晕之中,素云涛的身形似乎拔高了几分,原本梳理整齐的头发根根竖起,颜色也变成了灰白色。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双手,十指弹动间,指甲暴涨,变得尖锐弯曲,闪烁着金属般的寒光,宛如真正的狼爪!一股带着原始野性的气息弥漫开来。
孩子们发出一片压抑的惊呼。唐镜站在孩子堆里,小手紧紧攥着爷爷杰瑞粗糙的裤腿,仰着头,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光晕中变形的身影。他感觉到爷爷的手轻轻按在他的头顶,一股沉稳的力量传递下来,驱散了些许他心头的悸动。
“别怕,镜儿。”杰瑞低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磐石般的安稳,“看着就好。”
素云涛没有理会众人的反应,他变身后的眼眸锐利如刀,快速扫过准备好的觉醒道具。他伸出那覆盖着灰白色毛发、指甲尖锐的手,拿起六颗乌黑的圆形石头,手腕一抖,石头精准地飞出,落在桌前的空地上,排成一个规则的圆形。接着,他指尖魂力微吐,一道蓝光注入右手掌中一颗晶莹剔透的蓝色水晶球内。水晶球顿时散发出柔和的蓝色光晕。
“第一个,上前,站到石头中间。”素云涛的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平淡,目光落在排在最前面的一个黝黑壮实的小男孩身上。
男孩在父亲的催促下,怯生生地走进那个石头圆圈。素云涛眼中光芒一闪,低喝:“武魂觉醒!”
六道淡淡的金光从他指尖射出,注入地上的六颗黑色石头。嗡的一声轻响,一层金蒙蒙的光华从六颗石头中释放出来,形成一个淡金色的光罩,将那个男孩笼罩在内。
男孩的身体猛地一震,脸上露出惊惶的神色。点点金色的光芒从他体内飘出,迅速在他头顶凝聚。一把样式粗糙、带着几个豁口的铁锄头虚影,颤巍巍地浮现出来。
“锄头?农具类武魂。”素云涛的声音听不出情绪,“伸出右手。”
男孩依言伸出右手。素云涛将那颗蓝色水晶球递到他面前。男孩的手刚一触碰水晶球,球体内部立刻亮起,散发出微弱的、仿佛随时会熄灭的乳白色光芒,勉强照亮了周围一小片。
“先天魂力,零级。”素云涛收回水晶球,声音平板地宣判,“无法成为魂师。下一个。”
男孩眼中的光芒瞬间黯淡下去,垂着头走回父亲身边。父亲粗糙的大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无声地叹了口气。
测试在一种沉闷而压抑的气氛中进行着。一个接一个的孩子走进金色光罩。镰刀、锅铲、蓝银草(当一株纤细的蓝银草虚影出现在一个瘦小女孩头顶时,素云涛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清一色的废武魂。水晶球的光芒也微弱得可怜,偶尔闪一下稍强些的白光,也仅仅是证明有先天魂力存在,距离一级都差得远。村民们脸上的期待一点点褪去,被一种麻木的、习以为常的失望取代。每一次“无法成为魂师”的宣判落下,人群中就响起一声压抑的叹息。
“唐三。”素云涛念出了下一个名字。
那个站在唐镜前面的男孩应声上前。他穿着打补丁的干净衣服,样貌普通,但一双眼睛却格外沉静,不像其他孩子那样惊慌失措。他依言走进金色光罩。
金光笼罩下,唐三的身体同样一震。但紧接着,素云涛的眉头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他感觉到一股极其微弱、却异常坚韧的波动从那孩子身上散发出来。点点金光汇聚,在唐三左手掌心,一株纤细却生机勃勃、叶片脉络清晰可见的蓝银草虚影悄然浮现。
“又是蓝银草?”有村民失望地低语。
素云涛没有立刻宣判,他敏锐地察觉到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那株蓝银草虚影,似乎比他之前见过的任何一株都要凝实、清晰,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生命韧性。
“伸出右手。”素云涛的声音依旧平淡,但递出水晶球的动作似乎谨慎了一丝。
唐三伸出右手,轻轻按在水晶球上。
刹那间!
那颗蓝色水晶球仿佛被投入了一颗小太阳,刺目的、纯净的乳白色光芒轰然爆发!光芒强烈得如同实质,瞬间充斥了整个淡金色光罩,甚至透射出来,将周围村民惊愕的脸庞映照得一片煞白!光芒持续了足有数息,才缓缓收敛,但水晶球内部依旧明亮无比,像一颗被点亮的星辰!
“先天满魂力?!”素云涛淡漠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剧烈的波动,失声惊呼!他那双覆盖着灰白色毛发的狼爪手甚至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了一下。他猛地抬头,锐利的目光死死钉在唐三左手那株平平无奇的蓝银草虚影上,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愕和深深的困惑。“蓝银草…这怎么可能?!”
整个广场死一般的寂静。村民们被那耀眼的白光晃花了眼,又被素云涛的惊呼震懵了头。先天满魂力?那是传说中才有的天赋!可…可武魂却是最废物的蓝银草?巨大的反差让所有人都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只能呆呆地看着光罩中那个沉静的男孩和他掌心摇曳的小草。
唐镜站在爷爷腿边,小手依旧抓着爷爷的裤腿,小嘴微微张着,黑亮的眼睛瞪得溜圆,被那不可思议的光芒和素云涛叔叔的惊呼彻底震撼了。他感觉自己的心脏在怦怦直跳,一种前所未有的激动和隐约的渴望,像小虫子一样在他心里爬。
杰瑞按在唐镜头顶的手,感受到孩子身体的微微紧绷。他那张布满风霜的脸上,眉头深锁,目光锐利地审视着场中的唐三和素云涛,眼神深处翻涌着外人难以理解的复杂思绪。他魁梧的身躯像一尊沉默的塔,在周围一片震惊茫然的气氛中,显得格外凝重。
短暂的死寂后,是轰然爆发的议论声!村民们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七嘴八舌地议论着,声音里充满了不可思议和巨大的惋惜。
“满魂力?我的老天爷!”
“可惜了,是蓝银草…”
“这…这算怎么回事啊?”
“唉,命啊……”
素云涛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他深深地看了唐三一眼,那眼神复杂难明。他没有再说什么,只是示意唐三退下,然后目光扫过名单,落到了最后一个名字上。他的声音带着一丝测试进行到现在从未有过的、不易察觉的疲惫和例行公事般的麻木。
“下一个,唐镜。”
所有的目光,瞬间从唐三身上移开,聚焦到那个依偎在老村长腿边的孩子身上。
唐镜感觉到无数道视线落在自己身上,有好奇,有探究,更多的是刚才巨大冲击后残留的麻木和一丝不抱希望的同情。他下意识地仰头看向爷爷。
杰瑞低下头。阳光穿过人群的缝隙,落在他花白的鬓角上。他没有说话,只是那只按在唐镜头顶的大手,沉稳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轻轻向前推了一下。粗糙的掌心传递着无言的鼓励和支撑。
唐镜深吸了一口气,小手慢慢松开了爷爷的裤腿。他挺了挺小胸脯,迈开步子,走向那片被金色光罩笼罩的圆圈。脚下的夯土地面有些硌脚,周围的目光像细小的针,让他小小的身体微微绷紧。他走进光罩,站定。金色的光晕包裹着他,带来一种奇异的温暖感。
素云涛的目光落在这个最后的孩子身上。唐镜的样貌很干净,眼睛尤其清亮,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静。素云涛例行公事般抬起手,指尖魂力流转,六道金光再次注入地上的黑色石头。
“武魂觉醒!”
熟悉的嗡鸣声响起,淡金色的光罩将唐镜小小的身影完全包裹。
然而,预想中孩子身体震颤、金光汇聚的景象并未立刻出现。
唐镜只是安静地站在那里,微微低着头,仿佛在感受着什么。光罩内的金色光点似乎被一种无形的力量牵引着,不再像之前那样欢快地涌向觉醒者的头顶,而是变得迟滞、粘稠,如同沉入了一片看不见底的深潭,围绕着唐镜的身体缓缓旋转、沉降,最终消弭于无形。
一秒,两秒……五秒过去了。
唐镜的头顶,空空如也。
没有任何武魂虚影凝聚。
广场上刚刚平息的议论声再次低低地响起,带着更多的惋惜和一种“果然如此”的了然。
“唉,又一个废的…”
“连武魂都没显出来?”
“老村长他……”
素云涛的眉头也皱了起来。这种完全无法激发武魂的情况虽然极其罕见,但并非没有,尤其是在这种偏远小村,往往意味着这孩子天生灵魂孱弱,或者武魂形态太过低等模糊。他微微摇了摇头,眼中最后一丝例行公事般的期待也熄灭了。他伸出覆盖着灰白色毛发的手,拿起那颗刚刚才因唐三而大放异彩的蓝色水晶球,声音带着公式化的淡漠:
“伸出右手,测试魂力。”
唐镜依言,缓缓抬起自己的右手。那小小的手掌干净,手指细嫩。他的目光落在水晶球上,带着一丝困惑,一丝连他自己也不明白的奇异期待。
就在他小小的指尖即将触碰到冰凉球体的刹那——
异变陡生!
嗡!!!
一股无声却仿佛能撼动灵魂的震荡,猛地从唐镜小小的身体深处爆发出来!不是魂力外放的冲击,更像是一种无形的涟漪,瞬间穿透了淡金色的光罩,扫过整个广场!所有村民,包括素云涛,都感觉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了一下,呼吸为之一窒!
紧接着,在唐镜的指尖终于触碰到水晶球表面的瞬间——
轰!!!
那蓝色水晶球,如同被投入了宇宙深渊的核心,爆发出前所未有的、无法形容的璀璨光芒!那不是唐三那种纯净的乳白色魂力之光,而是一片浩瀚无垠、深邃幽远的星海!无数璀璨的星辰在水晶球内部旋转、生灭,星云流转,银河奔涌!整个水晶球不再是透明的容器,它仿佛变成了一个窥视宇宙的窗口,映照出令人心神俱颤的壮丽景象!这光芒如此强烈、如此深邃,瞬间压过了之前唐三测试时的白光,甚至将那淡金色的觉醒光罩映照得如同透明!整个小广场,连同每一个村民惊骇欲绝的脸,都被这片梦幻而恐怖的星海光芒笼罩!
“什么?!”素云涛失声厉吼,声音完全变了调!他覆盖着狼爪的手猛地一颤,水晶球差点脱手!他那双锐利的狼瞳因为极度的震惊和不解而骤然收缩到了极致,死死地盯着水晶球内那旋转的宇宙星图!他能清晰地感觉到一股磅礴到难以想象的能量蕴藏其中,这股能量浩瀚、深邃、古老,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威压!可诡异的是,他的武魂“独狼”附体后对魂力气息异常敏锐的感知,却在这片璀璨的星海光芒中彻底迷失了方向!他疯狂地试图锁定这股能量的来源,锁定那个小小的身影,但感觉就像在凝视真正的宇宙——庞大无匹,却找不到具体的核心!这股力量仿佛无处不在,又仿佛根本不存在于这个维度!
“先天满魂力?!不…不对!这…这到底是什么?”素云涛的声音因为极度的惊骇而嘶哑,他甚至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狼爪紧握,全身魂力不由自主地凝聚戒备,仿佛面对着某种未知的、极其恐怖的存在!这景象完全超出了他的认知极限!水晶球映照星空?魂力磅礴如海却无法感知源头?这怎么可能出现在一个六岁的孩子身上?
就在整个广场陷入一片死寂,所有人都被这无法理解的星海异象和素云涛的失态惊得魂飞魄散之际——
唐镜的身体,在星海光芒的映衬下,终于有了变化。
一点极其微弱、几乎难以察觉的银光,从他摊开的左手掌心悄然渗出。那光芒极其内敛,与水晶球里爆发的璀璨星海相比,微弱得如同萤火。银光缓缓凝聚,拉伸,变形。
最终,一面约莫巴掌大小的古镜虚影,静静地悬浮在唐镜摊开的左手掌心之上。
那镜子样式古朴到近乎原始,边缘是不规则的、仿佛天然形成的圆润弧线,没有任何人工雕琢的痕迹。镜框呈现出一种暗沉厚重的青铜色,上面布满了细密繁复、难以辨认的天然纹理,像是凝固的星轨,又像是龟裂的大地。镜面并非光滑如水,而是带着一种奇异的磨砂质感,朦朦胧胧,仿佛笼罩着一层亘古不散的薄雾。它静静地悬浮着,没有散发出任何魂力波动,也没有映照出水晶球那壮丽的星海,甚至连唐镜自己的身影都模糊不清,像是一块刚从河床深处捞起的、蒙尘的古老铜片。与水晶球内那惊天动地的宇宙星图相比,这面镜子平凡、安静、毫不起眼,甚至显得有些……过于简陋。
素云涛的狼瞳死死地盯住那面悬浮的古朴铜镜。水晶球内浩瀚的星海依旧在旋转奔涌,光芒映照着他惊疑不定的脸。他调动起全部的精神力,试图感知这面镜子武魂的奥秘,试图找出它与那恐怖星海异象的联系。然而,他的感知力如同撞上了一片绝对的虚无!那面镜子,就像一个吞噬一切的黑洞,他的精神力探过去,如同石沉大海,没有激起一丝涟漪。镜面朦胧,空无一物,仿佛拒绝映照任何此世的景象。
“这…这武魂……”素云涛的声音干涩无比,充满了挫败和茫然,“空…空的?只是映照?不…不可能!那星海……”他看看那平凡无奇、甚至可以说简陋的古镜虚影,又看看水晶球里那依旧璀璨夺目、仿佛蕴含着一个宇宙的星图,巨大的认知矛盾几乎让他思维停滞。他完全无法理解眼前发生的一切。先天满魂力(甚至可能远超)的恐怖资质,却觉醒了一个感知不到任何特殊魂力波动、连影像都无法清晰映照的“废”武魂?这颠覆了他所有关于武魂的常识!
广场上死寂一片。村民们早已被这接二连三的诡异变故彻底震懵了。他们看不懂水晶球里的星海,也看不懂素云涛大人为何对一面灰扑扑的镜子如此失态。他们只看到那镜子普普通通,甚至不如前面出现的镰刀、锄头实在。巨大的震撼过后,一种更深的麻木和惋惜弥漫开来。又一个怪异的废武魂?连素云涛大人都说不出个所以然……
就在素云涛深陷于巨大的困惑与挫败感中,死死盯着那面古镜,试图找出哪怕一丝一毫的异常时——
广场边缘,老村长杰瑞·奥丁森魁梧的身躯,如同被一道无形的闪电狠狠劈中!
当那面古朴的青铜镜虚影在唐镜掌心凝聚成型的瞬间,杰瑞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的铁屑,不受控制地、牢牢地锁定在了那朦胧的镜面之上!
时间,在那一刻发生了不可思议的扭曲。
朦胧的镜面深处,仿佛水面被投入石子,一圈圈奇异的涟漪无声荡漾开来。那层笼罩镜面的亘古薄雾,似乎在涟漪中悄然散开了一瞬。
然后,杰瑞看到了。
不是水晶球里那浩瀚冰冷的宇宙星图,也不是测试现场嘈杂混乱的人群倒影。
镜中,映出了一张脸。
一张他镌刻在灵魂最深处、在无数个寂静长夜里反复摩挲、却只能在泛黄的记忆碎片中才能依稀窥见的容颜。
乌黑如缎的长发松松挽起,几缕发丝温柔地垂落鬓边。那双眼睛,像盛着夏日林间最清澈的溪水,眼尾微微弯起,带着他永生难忘的、能将最坚硬寒冰融化的温柔笑意。她的嘴唇微微上扬,勾勒出那个无数次在他梦境里出现的、带着一丝羞涩又无比温暖的弧度。
那是他的妻子。是二十多年前,在战火纷飞、尸骨如山的边境战场上,用她柔弱的身体,为他这个重伤垂死的溃兵挡下致命魂技,最终在他怀中永远阖上双眼的爱人!她的血,曾浸透了他残破的铠甲,她的体温,在他怀中一点点流逝,成为他余生无法摆脱的冰冷梦魇。
“莉娅……”一个破碎的、只有他自己才能听见的名字,从杰瑞紧咬的齿缝中艰难地挤出。那声音轻得像叹息,却承载着二十多年深埋的、足以撕裂灵魂的剧痛。
镜中的莉娅,仿佛隔着遥远的时空,隔着生与死的界限,静静地凝视着他。她的笑容依旧温柔,眼神清澈如初,仿佛岁月和死亡从未在她身上留下痕迹。那目光,穿越了二十多年的风霜雨雪,穿越了战场的硝烟与离别的绝望,精准无比地,落在了此刻浑身血液几乎凝固的老村长身上。
“啪嗒。”
一滴浑浊滚烫的液体,毫无征兆地砸落在杰瑞脚前干燥的夯土地上,瞬间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紧接着,又是一滴。他布满风霜、沟壑纵横的脸颊上,两道清晰的湿痕正蜿蜒而下。他那双握惯了沉重农具、曾在战场上染血、此刻却微微颤抖的手,死死地、用力地攥成了拳头,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惨白,手背上虬结的青筋根根暴起。他魁梧的身躯如同狂风中的古树,绷紧到极限,微微地、无法抑制地颤抖着。胸腔里,那颗沉寂了太久的心脏,正以前所未有的、擂鼓般的疯狂力道撞击着肋骨,每一次搏动都牵扯着深入骨髓的旧伤,带来窒息般的钝痛。
他死死地盯着那镜中虚幻的、温柔的倒影,仿佛要将那影像烙印进自己的灵魂最深处。周围的一切——水晶球里依旧璀璨的星海、素云涛惊疑不定的低语、村民们麻木惋惜的议论、甚至那笼罩着唐镜的淡金色光罩——都仿佛被一层厚厚的、隔音的幕布隔绝了。他的世界里,只剩下那面悬浮在孙子掌心的小小古镜,和镜中那双跨越了生死界限、温柔凝视着他的眼睛。
一个无声的惊雷在他灵魂深处炸响:这镜子…镜儿…那雨夜襁褓上转瞬即逝的星辉碎片……这一切,难道仅仅是巧合?
巨大的悲伤、难以置信的狂喜、深埋多年的锥心之痛,还有一股源自灵魂最深处的、无法言喻的悸动与骇然,如同决堤的洪流,猛烈地冲击着他早已坚硬如铁的心防。他几乎要控制不住地冲上前去,想要触碰那虚幻的镜面,想要确认那是否只是一个因过度思念而产生的幻影。
就在这时——
“咳。”素云涛的一声轻咳,带着魂力的震荡,清晰地穿透了广场上嗡嗡的议论声,也像一把冰冷的锥子,刺破了杰瑞那几乎沉沦的幻境。
镜中的温柔笑靥如同被风吹散的薄烟,涟漪平复,那层朦胧的磨砂质感重新覆盖了镜面,再次变得空茫、模糊,映照不出任何清晰的影像。方才那惊鸿一瞥,仿佛从未发生过。
素云涛强行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脸上恢复了作为武魂殿执事的程式化表情,尽管那表情深处依旧残留着浓重的困惑和不解。他深深看了一眼唐镜掌心那面平凡到诡异的古镜,又看了一眼水晶球里那逐渐黯淡下去、但依旧残留着星辉轨迹的异象,最终,目光复杂地落在唐镜那张带着茫然和一丝不安的小脸上。
“武魂,古镜。”素云涛的声音恢复了平板的腔调,但仔细听,能察觉到底气不足的虚弱,“形态…特殊。魂力反应…不明。”他顿了顿,似乎在艰难地组织语言,最终用一种他自己都觉得荒谬的口吻宣布,“先天资质…存疑。暂无法定论。”他收起魂力,地上的六颗黑色石头光芒敛去,笼罩唐镜的金色光罩也随之消失。
他不再看唐镜,也刻意避开了老村长杰瑞那方向投来的、如有实质的目光。他快速地将觉醒用的道具收拾好,仿佛急于离开这个充满了诡异事件的地方。他转向村民们,声音带着一种公事公办的终结感:“今年圣魂村武魂觉醒仪式结束。拥有魂力者,唐三,先天满魂力,武魂蓝银草。唐镜,武魂古镜,魂力待定。其余人等,无魂力,无法成为魂师。若有变更,武魂殿自会通知。”
宣布完毕,他甚至没有像往年那样例行公事地鼓励几句,只是对着村民们略一点头,便匆匆转身,黑色的披风在身后划出一道略显仓促的弧线,大步流星地朝着村口的方向离去。他的背影,透着一股急于摆脱什么的狼狈。
广场上陷入了短暂的寂静。村民们面面相觑,消化着这前所未有的结果。一个先天满魂力的蓝银草,一个武魂古怪、连执事大人都说不清道不明的“魂力待定”?这超出了他们贫瘠认知的范围。议论声再次低低地响起,充满了困惑、惋惜和一丝对未知的隐隐敬畏。
唐镜还呆呆地站在原地,左手掌心那面古镜的虚影已经悄然消散。他低头看着自己空空的掌心,又抬头望了望素云涛匆匆离去的背影,小脸上满是茫然。刚才发生了什么?他好像摸到了那颗漂亮的水晶球,然后…然后好像有很亮很亮的光?再然后…那个镜子武魂就出来了?可是为什么素云涛叔叔看他的眼神那么奇怪?还有爷爷……
他下意识地转头,在人群中寻找那个熟悉的高大身影。
老村长杰瑞依旧站在原地,像一尊风雨侵蚀了千年的石雕。他脸上的泪痕尚未干透,在阳光下留下浅浅的水光。但那巨大的、几乎将他撕裂的悲伤与悸动,已被他强行收敛,重新压回灵魂最深的角落。他魁梧的身躯依旧绷得很紧,紧握的拳头缓缓松开,掌心留下了几道深陷的、带着血痕的指甲印。
当唐镜带着茫然和一丝不安的目光望过来时,杰瑞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气息沉重而悠长,仿佛要将这广场上所有的喧嚣和刚才那惊心动魄的幻象都吸入肺腑,再彻底碾碎。他迈开脚步,朝着唐镜走去。
他的步伐依旧沉稳,每一步都踏在夯实的土地上,发出清晰的声响。但只有他自己知道,每一步踏出,都仿佛踩在记忆的刀锋之上,二十多年前战场上的血腥味、怀中爱人身体逐渐冰冷的触感、以及方才镜中那虚幻却无比真实的温柔笑靥……无数碎片在他脑中疯狂冲撞。
他走到唐镜面前,高大的身影将孩子完全笼罩。他缓缓地蹲下身,动作带着一种异乎寻常的、近乎虔诚的郑重。粗糙的大手抬起,带着厚茧的指腹,极其轻柔地拂过唐镜柔软的发顶,指尖几不可察地微微颤抖着。那目光,不再仅仅是爷爷看孙儿的慈爱,更添了一种深沉的、几乎要将孩子灵魂看透的审视,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混杂着巨大悲伤和某种宿命般觉悟的复杂光芒。
“镜儿,”杰瑞开口,声音异常沙哑,如同砂纸摩擦过粗粝的岩石,每一个音节都浸透着沉重的疲惫,却又带着一种磐石般的安稳,“回家了。”
他没有解释水晶球的星海,没有解释素云涛的困惑,甚至没有解释自己刚才的失态。只有这三个字,像一块沉重的、却无比温暖的毛毡,将小小的唐镜裹了起来。
唐镜仰着小脸,看着爷爷布满深刻皱纹的脸,看着那双深邃眼眸里残留的、他无法完全理解的复杂情绪。爷爷的手很暖,爷爷的声音虽然哑哑的,却让他心里那点茫然无措奇异地安定了下来。他伸出小手,主动地、信任地握住了爷爷那粗糙宽厚、布满硬茧的大拇指。
“嗯。”他小声地应着,点了点头。
杰瑞站起身,大手顺势将唐镜小小的、温热的手完全包裹在掌心。那温暖,透过掌心粗粝的皮肤,一丝丝渗透进来,稍稍熨帖了他灵魂深处那被撕裂的、冰冷彻骨的伤口。他没有再看广场上那些依旧议论纷纷的村民,也没有再看一眼素云涛离去的方向。他牵着他的小孙子,迈开脚步,朝着村子东头那座熟悉的石屋走去。
午后的阳光将爷孙俩的影子长长地拖在身后,一大一小,在夯土的村道上,缓缓前行。喧嚣的广场被抛在身后,渐渐远去。
石屋越来越近,屋顶的烟囱静静地矗立着,像沉默的守望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