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街边的灯笼次第亮起,将青石板路映得昏黄。周业成裹紧了身上的锦缎棉袍,呵出的白气在寒风中转瞬即逝。他步履匆匆地穿过长街,腰间缀着的羊脂玉佩随着动作轻轻晃动——那是母亲去年生辰时亲手为他系上的。
“周少爷!新酿的梅子酒,刚启的坛,您可要尝尝?“
熟悉的嗓音让周业成驻足。街角酒肆的刘掌柜正掀开酒坛上的红绸,清冽的梅香混着微醺的酒气扑面而来。周业成恍惚想起去岁深冬,母亲披着狐裘坐在暖阁里,指尖绕着白玉酒杯的模样。那时窗外落雪,她抿了一口梅子酒,眼角便泛起淡淡的红晕,像雪地里落了一瓣胭脂梅。
“......装一壶吧。“他听见自己说。
沉甸甸的银角子落在柜台上,刘掌柜眉开眼笑地取来青瓷酒壶。琥珀色的酒液倾注而入,在烛光下泛着蜜色的光。周业成接过酒壶,温热的瓷壁熨贴着掌心,恍惚间竟像是触到了母亲素日握杯的指尖。
“周少爷来得巧,今早刚蒸的梅花糕,还热着呢!“隔壁茶食铺的老板娘掀开笼屉,甜香裹着白雾蒸腾而起。雪白的糕体上印着精致的梅纹,周业成想起去年今日,母亲捏着半块梅花糕逗他:“成儿尝尝,今年的蜜馅比往年更甜三分。“
他让包了两块,素白的油纸衬着糕点上那抹胭脂红,恰似母亲从前点在唇上的口脂。天色已暗,周业成加快脚步往家走去,怀中的酒壶与糕点沉甸甸的,像是揣着一段即将圆满的旧时光。
倒座房里,江枫岚静静坐在铜镜前。
镜中人面色苍白,长发散落肩头,曾经明艳的眸子如今只剩一片死寂。她缓缓抬手,指尖抚过梳妆台上早已蒙尘的首饰盒——那里曾装满周志楠送她的珠钗玉簪,如今却像一座荒芜的坟,埋葬着她曾经深信不疑的誓言。
她打开妆奁,一件件取出那些曾经珍视的物件:一支累丝金凤簪,是周志楠娶她那日亲手为她戴上的;一枚羊脂玉镯,他说要圈住她一辈子;一把象牙梳,上面还刻着“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她轻轻地将它们堆在一起,像在整理一场荒唐梦境的残骸。
最后,她铺开一张信笺,提笔蘸墨,想给周业成留下只言片语。可笔尖悬在纸上许久,墨汁滴落,晕开一片漆黑的泪痕。
她该写什么呢?写她这一生的痴傻,写她错付的真心,还是写她那尚未长大的孩子,往后该如何在这吃人的世道里活下去?
笔尖颤抖,最终只落下四个字——“吾儿莫怪……“
一滴泪砸在纸上,墨迹洇开,像一朵凋零的梅。
江枫岚闭了闭眼,缓缓起身,将白绫抛过房梁。
“娘!我给你买了你最喜欢的梅子酒和梅花糕!“
周业成推开门时,笑容还挂在脸上。
下一秒,酒壶砸在地上,瓷片四溅,梅子酒泼洒开来,浸湿了他的鞋尖。梅花糕从油纸包里滚落,沾了尘土,白糯的糕体裂开,像一道狰狞的伤口。
他的目光死死钉在房梁上——
母亲悬在那里,素白的衣裙垂下,像一株枯死的梅。
周业成踉跄着扑过去,膝盖重重磕在碎瓷上。鲜血从锦袍下渗出,他却浑然不觉。
“娘——!!“
周业成的声音撕裂了寂静。他踉跄着扑过去,伸手去够母亲,却发现自己根本够不着。他跳起来,拼命想抱住母亲的身体,可指尖只能堪堪触到她的裙摆。
“来人!快来人啊!!“他嘶吼着,声音在空荡的院子里回荡。
没有回应。
府里的奴仆们早已知晓老爷对夫人的冷落,这些日子,连送饭的丫鬟都开始怠慢。此刻院外明明有脚步声,却无人进来。
“娘......娘......“
过了许久,才有个小厮探头进来,这一看才发现不得了了,夫人悬梁了!一些被故意调到其他院子的旧仆这才听到动静,慌忙赶来,但为时已晚,一群人手忙脚乱的把周夫人放下来时,她早已停止了呼吸。
周业成颤抖着解开白绫,母亲的躯体落入他怀中,轻得像是只剩下一把骨头。他紧紧抱住她,跌坐在地上,膝盖重重磕在碎瓷片上,鲜血渗出,染红了锦袍的下摆。
可母亲再也不会睁开眼了。
妆台上散落的珠钗泛着冷光,那张墨迹未干的信笺被穿堂风吹落,轻飘飘地盖在泼洒的梅子酒上。
周业成跪在碎瓷堆里,看着酒液渐渐洇透信笺。“吾儿莫怪“四个字在琥珀色的酒水中慢慢化开,最终只剩一团模糊的墨痕,像极了母亲临终时未能说出口的千言万语。
窗外,最后一树晚梅在夜风中零落成泥。
他跪在地上,瓷片深深扎进皮肉,鲜血混着梅子酒,在地板上蜿蜒成一条暗红的河。
窗外,暮色彻底沉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