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周敏的告白

周岩快步走下松软的河堆斜坡,穿过那片在秋阳下绿得发亮的落花生田。泥土的气息混合着花生叶的清香,还有河岸边水汽的微腥,一股脑儿钻进他的鼻腔,熟悉得让人心安。他走到那棵老槐树下,浓密的树荫瞬间隔绝了午后的暑气,带来一片沁人的清凉。

“等很久了?”周岩开口,声音带着点自己都未察觉的微哑。

“没有,刚到一会儿。”周敏轻轻摇头,脸上还带着刚才那抹未褪尽的羞涩。她的目光掠过周岩,又投向缓缓东流的河水,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裙边。

“走吧,沿着河边走走?”周岩提议道,指了指那条被踩出来的、沿着河岸蜿蜒的小路。

“嗯。”周敏低声应着,跟上了他的脚步。

两人并肩,沿着古黄河边的小路向西走去。脚下是松软的沙土,踩上去发出沙沙的轻响。河水在午后阳光下泛着细碎的银光,流得不疾不徐。河岸两侧,茂密的芦苇丛生,叶子已经有些泛黄,在微风中摇曳,发出“哗哗”的私语。有些地方被水流冲刷出一些小小的沟壑和塌陷,裸露出深色的泥土和盘结的草根。

两人默默前行,耳畔只有风声呜咽、水流潺潺与脚步轻响。周岩望着脚下柔软的河畔小径,思绪却不受控地飘向西北方——那条通往村小的乡间土路,镌刻着他整个童年的印记。从家往西北方向到学校不过四五里,小路蜿蜒于广袤农田间,四季更迭,景色变换。

春天,目之所及皆是麦田与油菜田。当油菜花盛放,蜂蝶飞舞,漫野金黄如灿烂云霞,馥郁芬芳随风飘散数里。那时的他们身形矮小,钻进花丛中,只露出个小脑袋。偶尔折下鲜嫩的油菜苔,入口脆生生的,带着微涩的清甜。待麦穗饱满却未熟透时,便偷偷搓下麦粒,吹散麦芒,塞进嘴里,咀嚼出满嘴清香的甜浆。

夏秋时节,玉米和红薯成了主角。玉米秆挺拔茂密,宽大的叶片层层叠叠,宛如一道厚实的绿色屏障,人一钻进去就消失不见。挑那些细长深绿的玉米秆,当作甘蔗啃,若是遇上汁水丰富又清甜的,能开心许久。红薯临近收获时,枯黄的藤蔓爬满地面……

正是在那片红薯地旁,周岩至今仍记得,那时他刚上一年级。放学路上,周敏指着红薯地,压低声音说:“周岩,刨个红薯给我吃嘛,我给你亲一口。”懵懂年纪的他,只当是新奇有趣的游戏。笨拙地在田垄边刨了许久,真的挖出一个小红薯,随手擦了擦泥土递给她……就这样,他稀里糊涂地送出了初吻。

到了冬天,他们会在路边的水塘里滑冰。下雪时不仅打雪仗,还吃雪。

似乎万物皆可入口。

从幼儿园到小学毕业,因村小一个年级仅有一个班,他们始终同班,每日相伴上下学。直到升入镇里的初中,情况有了变化。一个年级有四个班级,周岩在二班,周敏在四班,不再同处一室。加上年龄大了,懂得害羞避嫌,放学归家的路,也渐渐少了并肩而行的身影。初中毕业后,周岩考入县城高中,周敏则留在村里。此后,两人见面的次数愈发稀少……

想到这里,周岩嘴角不由自主地弯起一个温暖的弧度。那些在田野里奔跑、嬉戏、分享着大自然最原始馈赠的日子,是他生命里最纯粹、最无忧无虑的底色。身边的周敏,是那段金色时光里不可或缺的主角。

“时间过得真快。”周岩望着远方河面粼粼的波光,轻声感叹道,脸上的笑意带着一丝复杂。曾经形影不离的青梅竹马,人生轨迹在小学毕业那个夏天,悄然分岔。

沉默再次降临,带着沉甸甸的回忆和现实的重量。两人又走了一段,河岸变得更为开阔。

“周岩,”周敏忽然停下脚步,转过身,面对着他,眼神不再躲闪,带着一种下定决心的认真,“我……我这次找你,是想跟你说个事。”

“什么事?”

“家里……给我介绍对象了。”

周岩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他下意识地问:“……谁?”

“邻村的,姓李,叫李文俊,你应该不认识。”周敏的声音没什么波澜,“在城里开挖掘机的。听说……活儿挺多的,挣钱也不少。家里人都觉得……挺好的。”

周岩沉默了。挖掘机司机,在农村,尤其是在这个年代,确实算是个不错的营生,收入稳定,比纯种地强太多了。

“你……觉得呢?”周岩看着她低垂的眼睫,轻声问。他发现自己有点紧张,想知道她的答案。

周敏抬起头,直视着周岩的眼睛,那里面清晰地映着他的身影,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委屈和倔强:“我看不好。”

“为什么?”周岩脱口而出。

“不知道……”周敏摇摇头,声音轻得像叹息,“就是……感觉不对。他来找过我两次,说话……有点粗,嗓门大,笑起来……也不好看。还抽烟,我不喜欢抽烟的男人。”她微微蹙着眉,“他说的那些工地上的事,我也不懂,也不想懂……就觉得,不是一路人。”

不是一路人。这几个字像小石子投入周岩心湖,激起了层层涟漪。他看着周敏清秀的侧脸,看着她眼中那份对未来的茫然,心底深处那份被岁月尘封的、属于少年周岩的情感,悄然松动,浮了上来。曾几何时,在村小的教室里,在放学的田埂上,在月光如水的夏夜,他懵懂地想过:长大以后,就娶了周敏做媳妇。两家大人半真半假的玩笑话——“以后咱们结亲家”,也曾像一颗小小的种子,埋在他年幼的心田。

他对周敏,一直是有好感的。这份好感,根植于共同的记忆和血脉相连般的熟悉。此刻,变得清晰而强烈。

“那……你想怎么办?”周岩的声音有些干涩,他不知道该说什么,更不知道该如何表达自己此刻纷乱的心绪。

周敏的目光紧紧锁住周岩,仿佛要穿透他的犹豫,看进他的心底。她的眼神里有期待,有忐忑,更有一种豁出去的决绝。夕阳的金辉透过稀疏的芦苇丛,在她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

“周岩,”她的声音很轻,却像鼓点一样敲在周岩心上,“如果你愿意……”

她停顿了一下,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把后面的话说出来,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

“我可以等你大学毕业。”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河水的流淌声,芦苇的摇曳声,骤然远去。整个世界只剩下周敏那双清澈又带着孤注一掷勇气的眼睛,和她那句石破天惊的告白。

周岩彻底愣住了,大脑一片空白。林雨晴明媚的笑容和周敏此刻执着等待的眼神,在他脑海里交替闪现。大学的新鲜生活、未来的无限可能,与眼前这片熟悉的土地、这个从小一起长大的女孩……巨大的矛盾感撕扯着他。

他能承诺什么?他有什么资格让她等?面对周敏如此纯粹而炽热的感情,他无法轻率地点头,更不忍心立刻拒绝。

他张了张嘴,喉咙却像被堵住了。只有河风,吹拂着他滚烫的脸颊和混乱的思绪。

夕阳沉得更低,将他们并肩的身影在河滩上拉得很长很长。芦苇丛的阴影渐渐覆盖上来。周敏依旧一瞬不瞬地看着他,等待着他的回应,那眼神里的光芒,在渐暗的天色中,显得格外明亮,也格外脆弱。

周岩只觉得心口像压了一块巨石。他该如何回应这份沉甸甸的、来自过去也指向未来的等待?

他最终只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带着河边潮湿的空气和泥土的微尘,声音低哑,充满了前所未有的迷茫和沉重:

“……让我想想。”

这句话出口的瞬间,他清晰地看到周敏眼中那最后一点光芒熄灭了。她飞快地低下头,长长的睫毛像受惊的蝶翼般颤动了一下,遮住了所有的情绪。她没有再说话,也没有再看周岩,只是默默地转过身,背对着他。

沉默像冰冷的河水,瞬间淹没了两人之间仅存的空气。比之前的任何一次都更令人窒息。

周岩看着周敏纤细的背影微微颤抖,一股强烈的酸涩涌上喉头。他想说点什么,哪怕是句苍白的安慰,但嘴唇翕动了几下,终究什么也没能说出来。

“我……我先回去了。”周敏的声音轻得像一片飘落的芦花,带着极力压抑的哽咽。她没有等周岩的回应,甚至没有回头,迈开步子,沿着来时的方向,几乎是逃也似的,快步向河堆走去,那淡蓝色的身影很快被越来越深的暮色吞没,只留下一个仓惶而伤心的轮廓。

周岩站在原地,像一尊被遗忘在河滩上的石像。晚风吹过,带着刺骨的凉意,穿透了他单薄的衣衫。他看着周敏消失的方向,又低头看着脚下沉默流淌的河水。一种巨大的无力感和混乱感攫住了他。刚才回忆里的甜蜜与温暖,此刻都变成了尖锐的刺,扎在心上。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田野的轮廓在暮色中逐渐模糊,周岩才如梦初醒。他深深地叹了口气,那叹息沉重得仿佛能坠入河底。他拖着灌了铅似的双腿,转身,朝着家的方向,缓慢地往回走。

穿过花生地,爬上河堆。村庄的轮廓影影绰绰。当他推开自家那扇熟悉的、有些斑驳的院门时,屋里已经亮起了昏黄的灯光。

一股浓郁的、混合着芝麻和焦糖的甜香扑面而来,瞬间压过了他身上沾染的河腥味和泥土气息。这熟悉而温暖的味道,像一只无形的手,稍稍抚平了他心中翻腾的混乱。

厨房里传来母亲忙碌的声响。他走进去,看到灶膛里的柴火正烧得旺旺的,映红了母亲布满细汗的脸颊。巨大的蒸笼正坐在大铁锅上,白色的蒸汽带着诱人的甜香,从笼屉边缘“嗤嗤”地往外冒,弥漫了整个小小的厨房,温暖而湿润。

“回来啦?正好!”母亲看到他,脸上露出笑容,眼角细密的皱纹在灯光下显得格外柔和,“月饼马上出锅!快去洗洗手,准备尝尝!”

母亲掀开蒸笼盖子的瞬间,大团大团带着香甜气息的白色蒸汽汹涌而出,像云雾般弥漫开来。在那氤氲的水汽中,一个洁白、圆润的大月饼静静地躺在笼屉里,宛如一轮皎洁的满月,散发着温暖而诱人的光芒。

周岩站在厨房门口,看着这温馨的一幕,闻着那驱散寒意的甜香,再想起刚才河边周敏那伤心离去的背影,心中百感交集。家的温暖与现实的情感纠葛,像这蒸腾的水汽一样,缠绕着他,让他一时不知身在何处,心归何方。他默默地洗了手,走到灶台边,看着母亲用小心翼翼地将那轮“圆月”放到菜板上,用刀像切西瓜一样切成几块。切开的瞬间,可以清晰地看到那精心擀制的薄薄饼皮,一层叠着一层,层次分明得如同树木的年轮。

“来,尝尝,看甜不甜?”母亲眼神里满是期待。

周岩拿起一块,还是烫的。他轻轻吹了吹,放进嘴里。芝麻的焦香、白糖的甜蜜、面皮的麦香,层层叠叠地在舌尖化开,是记忆里最醇厚、最踏实的滋味。

“嗯,甜……真甜。”他低声说,声音有些发闷。这熟悉的甜蜜涌上心头,却莫名地掺杂了一丝难以言说的苦涩。他低下头,看着手里这块象征团圆的月饼,又想起了河边那双黯淡下去的眼睛。

屋外,清冷的月光已散满整个庭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