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姨领朱言上了往事客栈顶楼空房,交代几句便匆匆离去。
门一关,四道目光便齐刷刷钉在朱言身上。
靠窗的虬髯客仰面躺着,斗笠边沿露出半截下巴,一把缠着红布条的厚背刀横在枕边。朱言瞥见对方脖颈间那道鲜红抓痕——正是楼下瞥见的那位斗笠刀客。
最里铺的高瘦青年朝他急切招手。待朱言在刀客铺位旁落座,瘦青年才贴着灰墙悄声挪近:“这人眉宇带煞,看这刀,怕是刀头舐血的绿林客!咱们得避着些,兄台千万当心。”
朱言拱手低语:“多谢提点,朱某谨记。”
虬髯客实则醒着,二人私语尽入耳中。他喉间忽地两声重咳,惊得瘦青年脊背一僵,其余三人也悚然变色,惶惑对视。
“温某虽生得凶相,行事倒也磊落。”汉子摘下斗笠,霍然坐起,枕边钢刀随之铮鸣,连窗缝漏进的夜风都似凝住。他脸色阴沉,显是听到了议论。
朱言看在眼里,低头抱拳:“大哥见谅,是我等以貌取人了。”
“玫瑰从不为刺道歉,明珠从不因匣蒙尘。”朱言这话一出,虬髯客脸色稍霁,摆手示意朱言坐近,“流言如风过耳,歉意化雨润心啊!不困于琐碎纷扰,唯珍重坦诚相照!就冲这点,你这朋友我交定了!”
朱言笑着走近。虬髯客目光冷冷扫过那四人,冷哼一声。四人顿时噤若寒蝉。
朱言落座,虬髯客拍了拍他肩膀,二人闲聊起来。
“兄弟,下去逛逛?平江街这会儿最热闹。”
朱言点头:“古人云‘上有天堂,下有江临。’这‘江’便是平江。小弟初来乍到,正想见识此城繁华。”
虬髯客起身,魁梧身躯筋骨咔咔作响。那四人连大气都不敢喘。他环顾一周,无奈摇头:“走吧兄弟,我杵在这儿,他们连大气都不敢喘,倒显得我像个恶人了。”朱言见四人畏缩模样,也觉出去为好。
虬髯客抄起枕边刀斜背身后,刀鞘铮铮作响。他摆手示意朱言跟上,先行下楼。朱言始终背着装有银两兵器的包袱,贵重之物岂敢轻离身。
正要跟上,那高瘦青年忽地拉住他:“兄弟,萍水相逢也算有缘,容我多句嘴。”他压低嗓音,喉音带寒,“江湖路险,须得眼明心亮。那糙汉绝非善类,切莫近身!”
朱言心头微暖,抱拳道:“兄台好意,朱某省得。不知兄台名讳?”
“师乐乐。”二人互道姓名后,朱言也下了楼。
楼下,朱言与虬髯客并肩步入熙攘长街。
“不知兄弟来平江是寻活计还是游玩?”虬髯客问道。
朱言微怔:“想在此地寻个营生,扎根下来。”
虬髯客打量着他:“听口音是鲁地人?独自闯荡江南?”
朱言嗯了一声。
虬髯客竖起拇指:“好胆识!年纪轻轻就敢千里独行!”他压低声音,“平江繁华,活计是多,好差事却难觅!若无过硬本事,只得寻牙人牵线。可此地牙人心黑,专坑外乡后生,撺掇人签卖身契,派苦差,层层抽成!到头来,苦累活扛尽,银子没挣着,只得卷铺盖走人,牙人倒赚得盆满钵满!”
朱言闻言震惊,繁华表象下竟是如此:“那岂非变相为奴?”
“可不就是变着法吃人!”虬髯客道,“我来此虽仅半年,内里门清。上月城西破庙,三个豫地后生被诓去码头扛包,白干半月倒欠牙行三两银子!”
朱言沉声道:“够黑。”
交谈间,朱言觉此人虽背负大刀形似豪客,却无奸邪之气,萍水相逢肯出言提醒,心中顿生暖意。“聊了半晌,还未请教兄台尊姓大名?”朱言恍然道。
虬髯汉子捻须大笑:“某家温奎,陇右常安人氏。小兄弟怎生称呼?”
“朱言。”
“好个爽快人!”温奎笑道,“从河西走廊到江南水乡,三千里路,倒叫咱们碰得巧!”二人相视大笑。
“前面就是平江街了!走,带兄弟吃酒去!”温奎豪迈道。
“好!”
不多时,二人已至平江街。
白墙黛瓦临水,乌篷船桥下轻摇。酒旗斜挑木阁,石板路泛着幽光。茶摊白雾袅袅,货郎担上染布飘飞。市集喧嚷,箩筐挤扁担,油纸伞汇成彩云。豆糕屉摞成塔,葱糖香气缭绕。剃头匠铜盆脆响,惊堂木拍下,满街倏静。
二人寻到一处酒馆,酒旗上书“平江酒馆”。馆内宾客盈门,他们在馆后临窗处落座,窗外便是潺潺河水与拱桥。
两坛浊酒、一盘酱牛肉上桌,二人便推杯换盏。
“朱老弟,江湖路险,谋差事须三思。”
“温兄提醒的是,小弟谨记。”
温奎忽地撂下酒碗,目光凝在窗外河埠头。一叶乌篷船泊在渡口,十来个赤膊汉子背着半人高的货箱,脊梁压得与跳板齐平。为首老丈脖颈青筋暴突,汗珠砸在跳板上洇开盐花。
“现今码头力钱,”温奎喉头滚动,“四十斤货箱,来回三十步一趟,挣的不过十枚铜板。”
朱言顺着望去,心绪沉重。他拿起酒碗,饮罢只觉脸上发烫:“不行,上脸了。”他放下碗,已有醉意。
温奎见他面颊酡红,大笑道:“脸红才显真性情!”他仰头饮尽,朱言红着脸摆手:“实在喝不得了。”
“可惜!”温奎抹去酒渍叹道,“若你会武,倒能跟我营生,何必四处寻活?”
朱言醉眼朦胧地支起脑袋:“温大哥做的什么活?”
温奎压低嗓音:“这可不兴说。”
朱言醉意上头,手肘一碰,酒坛顺着桌沿滚落。残酒划出晶亮弧线,温奎伸手欲接却抓空。却见朱言足尖轻挑,陶坛稳稳落回桌面。
“好小子!”温奎拍案而起,酒碗震响,“藏着这般身手戏弄哥哥?”指节重重叩在檀木桌面,碗中酒纹激荡如沸。
朱言踉跄扶住桌角,醉笑道:“温大哥莫怪,您也没问过我呀?”
温奎瞳孔微缩,重新打量这青年。忽地他大笑,一掌拍在朱言肩头:“好小子!跟着我干吧,金银任取!”
“我……想先自己闯闯。”朱言晃着酒碗,琥珀液体溅出,“若真想通了,再来投奔?”
“成!”温奎从怀里摸出张洒金纸拍在桌上,“等走投无路时——”他声音压得更低,“照此地址来寻。”
朱言郑重收好纸片,抱拳时身形一晃。温奎按住他肩:“江湖路远,记得找我喝酒。”言罢,背起大刀向门外走去。
“大哥不同行?”朱言望着他背影。
温奎侧过脸,扯开衣领露出抓痕:“本想宿那贱价房,老板娘抢客时挠的。”他系好衣襟苦笑,“看她拼命的架势,不住倒显得我不近人情了,这才改投往事客栈。再说,我若不走,那四位怕是一宿难眠。”
“大哥倒是菩萨心肠。”
“讨生活都不易。”温奎摆摆手,踩着青石径往西市去,“得空再叙。”
朱言点头目送,暮色中那道魁梧身影转瞬没入人潮。
朱言醉意上涌,也踉跄着走出酒馆。
暮色漫过飞檐,朱言跌跌撞撞闯进平江街的灯火里。沿街灯笼次第燃亮,人潮比白昼更稠密。酒幡在晚风中翻卷,他却像尾搁浅的鱼,扶着沁凉砖墙往暗处挪。三碗酒烧得天地颠倒,青石板在脚下扭曲打滑。
踉跄间左脚绊住右踝,整个人栽进一团藕荷色云烟里。掌心触到一片绵软温热,混沌醉意被一记清脆掌掴劈开。人群嗡鸣声中,他仓皇挣起身,只瞥见对方发间一点朱砂痣灼入暮色,如一滴未干的血。
夜风卷着“登徒子”的叱骂追了半条街。
朱言总算逃脱,却将那女子的朱砂痣深深印在了脑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