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6章 再会岳飞
- 靖康之后,率岳飞拾山河
- 秃笔画方圆
- 4931字
- 2025-06-10 22:35:30
老将宗泽满头银丝。
褪去闪亮的盔甲,他不过是一个耄耋老者。
“伯纪,不瞒你说,在檀渊津渡,沈放曾救我一命。”
“哦,有这等事?”李纲顿时来了兴致,追问是怎么回事。
宗泽将沈放遣虎卫、归德等四支军队解磁州兵之围的往事说了一遍。
李纲若有所思,道:“汝霖,你可曾发觉,沈放此人似乎事事都赶在了金人前面?”
“伯纪你还别说,沈放还真有些本事,你我忙乎一辈子才挣得这些功名,他籍籍无名却一鸣惊人。”
李纲摇摇头:“我所指并非他取得的功名,而是他的算计。”
“算计?”
“对,你且听我将他与金军那些战事撺掇撺掇。”
宗泽虽是纳闷,但还是静静的听着李纲将沈放自起兵之时的战事讲开。
李纲在真定府待的时间虽短,可是李若水是看着西军一步步壮大起来的,李若水将西军许多事都兜底告诉了李纲。
而且,沈放当初在种老三手底下时,他那个置制副使的官衔也有李纲在官家面前举荐的因素。
是以,李纲虽未与沈放谋面,实则沈放在井陉道的一举一动,都在李纲的眼里。
李纲在真定府的前段时间过得极为惬意,没事他便在真定城周边转悠,与遇见的军民闲谈。
他发现一个令人惊讶的现象。
哪怕是在麦田里劳作的老农,也能将西军取得的战绩如数家珍般一件件从头到尾数出来。
这在烽烟四起,民心离散的北地边陲着实让人费解。
他正是凭着这桩桩件件的大小战役稳定人心,吸引着越来越多的人投靠他。
这可能就是所谓的民心所向吧。
“汝霖,就说他选的这起兵之地吧。井陉道在大宋文武官员们的眼里,不过是太行八径之一,毫不起眼。”
“可是它的两端恰恰是真定与太原二府。宣和年末那场兵灾,朝廷割让三镇与金人,这井陉道正勾连最重要的二镇。”
“若是你觉得此事仅仅是巧合的话,你再看看他打过的那些仗。”
“换做任何一个图功名的武将,都会乘胜追击,扩大战果。”
“可是他东征西讨,始终把对敌阵地限制在平定军谷地与真定府一带。”
“这让西军进可攻,退可守,抵挡住了金军一次又一次进攻的同时,自己越打越强。”
“汝霖,你可还记得范文正公经略西北提出来的画策?”
宗泽应道:“如何不记得,当是时,范仲淹、韩琦、夏竦三员大臣共同抵御西夏李氏,依然大败于六盘山麓好水川。”
“汝霖,我要说的是范文正公提到的‘屯田久守’之计。沈放同样在真定府至平定军打造一个‘结砦联堡’画策,虽金军屡次三番派重兵围剿,却一一被沈放化解。”
“甚至,西军还数次突袭河东,将太原府两万余精锐铁骑打得溃不成军。”
“这就是沈放过人的眼光,他稳稳当当的守住了阵地,同时极大的威胁着金人的后方,迫使金军上门搦战。”
“最令人拍案叫绝的还是,他种麦子。”李纲越说越兴奋。
“汝霖,民以食为天,沿边路分百姓忍受金人抄掠,饿殍遍野,易子而食。你不难想象一棵麦苗对于百姓的诱惑。”
“我当时入境真定府地面,深深的被那一大片麦田给震撼了。后来听说,陈遘过境真定府时,手下兵马也是小心翼翼,不敢踏坏一株麦秆。”
“虽然最后那片麦子被金人毁去大半,却唤起了真定军民更大的决心,复耕补种,热火朝天。”
宗泽一脸的虔诚:“得军心,得民望,审时度势才有今天的真定啊。”
李纲点点头,道:“我今日来找你,为的是一件事。”
“何事?”
“沈放亲自送我南下,在平船上说了一番话。他说,若朝廷执意立康王,他将放任金军南下。”
宗泽脸色微变。
“汝霖,沈放还对我说了一句话,说康王若称帝,年号必建炎。”
宗泽满脸狐疑:“他是如何这么笃定?”
“我也不知,可是隐隐感觉,这事还真悬?”
“悬?”
“唉!我在真定那会儿,听到的事可多了。金人还未攻下汴京城时,派了个叫撒卢母的人到井陉道西端的承天寨。”
“沈放告诉那个金使者,说金人的元帅要废官家为庶民,立张邦昌为帝,国号非大齐便是大楚。”
“结果你也是知晓的,张邦昌这贼子果然成了伪楚国主。”
宗泽终于大为震动。
这事太过于诡异了。
或者说,沈放这人太危险了。
大宋北地百姓因他得福,大宋朝廷若是逆了他,是否得祸?
“汝霖,我专程连夜来找你商议,正是为了这个沈放。种家老三替他取字‘国守’你可知是何意?”
宗泽沉吟半晌,道:“是否出自周礼‘国有大故,则守王门’?”
李纲点点头:“正是此意。我当时无意之中提起此事,沈放抛出一句话,我依然记得清清楚楚。”
“他说什么了?”
“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
宗泽疑惑道:“‘君王死社稷’出自礼记.曲礼篇,可‘天子守国门’又是出自哪部典籍?”
宗泽是元佑六年进士及第,李纲则是政和二年考取的进士,两人都是饱学之士,可沈放这句颇有玄机的话出自何人之口,两人一时之间都无从知晓。
很显然,这么富有哲理的话,不可能是无稽之谈。
沈放一个从未考取功名,整日里只会舞刀弄棒的武将,却深藏着帝王家的治国之道,这怎么能教宗泽与李纲不震惊。
他二人又如何知晓,这话来自后世一位治国雄主之口,沈放不过是从书本上信手拈来,活学活用罢了。
李纲与宗泽密谈至夜深,决定两人联手修书一封,派个可靠之人送至沈放手里。
人选问题又讨论一通,最后决定派岳飞跑一趟。
岳飞已归至宗泽门下,成了宗泽得力的战将。
岳飞挽三石硬弓的本事已在军中成为标杆,岳母刺字更成为军中佳话。
再加上宗泽知晓岳飞曾与沈放在平定军共同抵御金军,他自然成了不二人选。
知事情紧急,宗泽当即连夜派人去泽州招岳飞回京。
当岳飞突然出现在沈放面前时,沈放大为震惊。
此时,他正与刘老爹等木匠、铁匠厮混在望北镇水军的干坞里。
刘老爹虽然吃过猪肉,却没见猪怎么上的树。
沈放虽然妥妥的一本毕业,却是文科生,更没接触过造船业,只能带着同样懵懂的木匠和铁匠捣鼓大船。
干坞是沈放在这个时代的创新之举,等船造好了之后,只须将坞门开一道口子注水,大船便安然入水。
至于龙骨安放、船板拼接、填缝剂、加强筋、隔水舱等,从缴获的三艘车船及钱万财等财主手里的海船可以借鉴。
沈放一身短打粗布衣,满头的木屑渣子从船舱里爬出来,满脸的兴奋。
“岳鹏举,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末将参见太尉!”岳飞恭恭敬敬的躬身拜道。
沈放紧走几步,拍了拍岳飞的肩膀,笑呵呵:“走,找个干净的地方说话去。”
干坞周围大量的工匠来往,大量的材料横七竖八堆放,确实不是说话的地方。
沈放领着岳飞,到了一个简陋的茶棚里。
沈放揭开倒扣的瓷碗,斟了两碗茶,自己咕噜咕噜猛灌了一大碗。
“岳鹏举,咱们自信德府一别,也有数月了,过得可好?”
“回太尉话,飞如今在宗元帅手下当值。”
沈放呵呵笑道:“别拘谨,我把你当兄弟,你别把我当太尉。”
岳飞一愣,终于稍稍笑了一下:“太尉还是这么随性。”
“能不随性嘛,西军现在又恢复了十万之众,这么大的队伍,不好带啊!”
“你就看看这船坞吧,八十五个木匠,十六个铁匠,四百五十名杂役,都是大肚量的家伙,光主粮一天就要准备五石糙米。”
“岳鹏举,你来的还不是时候,待我的战舰打造好了,你往船坞边一站,好家伙,绝对是你没见过的大家伙。哈哈哈!”
沈放这边滔滔不绝的说着,岳飞始终是神态自若的倾听着。
对于沈放,岳飞一直用批判的眼光在打量。
若说此前在平定军共同作战那一时期,沈放给人的感觉是专横独断,藐视一切,那现在西军统辖区聚有十万以上的军队,加上百姓怕不下五十万人。
能把如此庞大的军民治理得妥妥帖帖,说明外面盛传的专制与藐视皇权仅仅是件外衣。
若不然,不会有这么多人追随他。
就沈放眼前这副打扮和随性的作风,完全与独断专行挂不上勾。
如今的沈放再也不是当初在平定军与金军苦战的沈放。
西军将金人的两路大军同时拦下,其中东路金军更是几乎被打垮,他将斡离不的性命都留在了信德府一带。
而朝廷禁军数十万连续向太原城发起救援,全部折戟沉沙,实力与西军对比,高下立判。
虽说黄潜善吹嘘是他的军队阵斩了斡离不,可岳飞曾亲临战场,那种高强度的连续战斗,黄潜善区区三万拼凑的军队绝对不是金军的对手。
大元帅府军的战斗力如何,岳飞太清楚了。
何况黄潜善最终只身逃了出来,若他有硬扛金军主力的实力,何至于此?
一方面,岳飞谨慎的与沈放保持着距离,毕竟沈放出格的言论和做派已传的天下皆知。
另一方面,岳飞也羡慕沈放,他可以毫无顾忌的指挥军队作战,如脱缰的野马一般驰骋沙场。
岳飞也清楚,正是他处在这种有利的地位,令他帐下的猛将能够放开手脚全力杀敌,屡建战功。
如今,李少宰与宗元帅的目光都聚集在沈放身上,能得到大宋最具威望的两位重臣的认可,自己又何必怀疑沈放的动机?
想到这儿,岳飞从怀里掏出一纸蜡封信笺,递给了沈放。
“太尉,这是李少宰与宗元帅写给您的信。”
沈放愣了一下,接了过来。
“等太尉看完信笺,飞再与太尉说话。”岳飞始终保持着严谨,说的话也很谨慎。
沈放打开信笺,通读了一遍。
信中,李纲与宗泽对沈放为大宋建的功业由衷的给予了褒扬。
同时,他们也隐晦的批评了沈放不顺应朝纲的言论,希望沈放以民族大义、国家社稷为重。
其中,“赳赳武夫,恪守成宪,方能成大器,存青史”,显然是李纲对自己的批评。
沈放又细细品了一遍,将信笺轻轻的折叠起来,放在木桌上。
他叹了一口气,道:“鹏举,若是天下人都有李少宰、宗老英雄这等忧国忧民的胸怀,大宋何至于此?”
岳飞拱手道:“二位相公的意思是,希望太尉以大局为重。”
“何为大局?”沈放反问,“是变节者范琼口中的绥靖画策还是二位相公独木难支的坚决抗金?”
岳飞没有回应。
“鹏举,大宋惨遭侵略,百姓食不果腹,举国反抗,这才是大局。若非汉武克匈奴,太宗降靺鞨,今日的中原大地将是胡虏横行,礼教人伦尽失。”
“五胡之乱,殷鉴不远。如今的女真人已然崛起,挟灭辽的雷霆之势席卷中原,你我都是当世英豪,是要夹着尾巴做人,还是奋起反抗?”
“我沈放可以放下所有,将西军交给朝廷,甚至自缚手脚报罪于南熏门。可这样就能换来金军的谅解么?”
“鹏举,我并没有谋权篡位的图谋,只是不想辛辛苦苦守护的土地被当权者动动嘴皮子就献给了胡虏,不想十万西军的血白流。”
“汴京失陷的教训就在眼前,朝廷里的重臣与你我这种军人所想完全是两回事。他们可以以天下苍生为念,放弃抵抗,割地纳款。可你我身后是百姓,是大宋辛苦创下的基业。”
沈放这些话是为日后的岳飞所说。
这基本上就是岳飞的命运。
岳飞四次北伐,却与赵构、秦桧等人的媾和意愿背道而驰,最终含冤而死,莫须有的千古奇冤就此留世。
沈放又谈到了当初程先送去真定府的受降书,谈到了金军撤围前天子在刘家寺签下的屈辱和议,更谈到了城内百姓风雪之中焚香列鼎,虔诚祷告,望天子平安归来。
接着,语气一转,沈放将话引到了康王赵构身上。
“如今天子与宗室尽被金人掳走,天子更是不幸役于行军路上。康王继统的呼声最盛。”
“可是,鹏举你也算是康王帐下的将官,从金军围城至今,康王为他的父兄母妻,还有女儿做了什么?”
“心中无爹娘无妻儿之人,他能将大宋带往何处?”
岳飞终于接了一句话,道:“作为人臣,当行人臣之义,朝廷最终如何断决,那是天命。”
沈放听了,犹如一盆冷水从头灌到脚。
岳飞啊岳飞!
“没错,你岳鹏举可以尽臣子之义。可你告诉我,我沈放如何告诉井陉道数十万军民?你要我告诉他们,将他们的命运交给一个只顾着自己性命,一路畏敌避战的康王么?”
岳飞一时语塞,不知如何应答。
“鹏举,其实今日你能到来,并且没再责备于我,我已是很欣慰。”
沈放恢复了微笑。
“能得到李少宰与宗老英雄的赏识,我亦是万分荣幸。”
“这样吧,你替沈某带句话给二位相公,就说我不干涉朝廷立谁为帝了,新天子欲将大宋带往何处,也与我无关。”
岳飞一愣,问道:“太尉这话是何意?”
“何意?天意吧!既然大宋百姓的磨难无可避免,凭区区沈某一人之力难以扭转乾坤,那就……继续吧。”
岳飞听出了弦外之音。
因为李纲与宗泽将谈话的一部分内容告诉了他,其中就包括“放任金军南下”。
岳飞是个倔强而坚定的人,沈放说出这样的话,明显带着威胁,看来他是不接受二位相公的劝说了。
“既然太尉如此坚决,那岳飞回去复命了。”
沈放一愣,连忙陪笑道:“岳鹏举,你这脾气能不能改改。”
“与生俱来的,如何改?”岳飞硬邦邦的回应。
“行,你不改就我来改,”沈放无奈道:“我与你来个约定,或者说打个赌吧。”
“哦?”
“我赌康王殿下还会逃,至于逃往何处就不好说了。”
“逃?康王殿下为何要逃?”
“因为金人还会打过来,只要我勒令西军不出兵,河北河东的土地还在大宋手里,金军必不罢手。”
岳飞犹豫片刻,道:“好,我就接下你这赌局,告辞!”
说罢,岳飞大步走远,与候在远处的随从走了。
沈放叹息一声,又灌了一大口白开水,头也不回的向他的干坞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