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1章 阳谋

真定府恢复了往日的生机,残存的冬小麦金灿灿的,顽强的矗立在这片充满希望的田野上。

离郭药师攻城已过去一个月时间,战争的痕迹被军民们的热枕完全消融。

郝郎中背负着双手,惬意的在麦田里转悠,沿途参与收麦子的百姓见了他,无不点头喊一声“郝叔”。

转运司判官王启陪同知府谭初,骑着马从硬化路上飞驰,见了郝郎中先后翻身下了马。

王启笑容可掬,拱手拜了拜:“郝叔,你怎么跑田里来了?”

郝郎中连忙侧了个身,没让王启给拜正了。

“王判官,你是真定府里的大官,这么拜老汉受不起,要折寿的。”

王启不以为意,笑道:“咳,郝叔您是西军的守护神,沈太尉见了都得喊一声叔,我王启算个什么官。”

郝郎中听了心里高兴,却故意绷着脸道:“沈太尉说了,军民要各司其命,尊卑有序,人前你可不能坏了规矩。”

“嘿,这不就谭知府在么,坏不了规矩。”

谭初微笑着看二人拌嘴,并未制止。

郝郎中这才舍下王启,朝谭初拱手行了个礼。

“郝郎中,”谭初还了一礼,道:“伤病的情况可好?这么一大批病号都得仰仗您,您可得当心自个儿的身子骨哦。”

西军经年累月不停的战斗,伤病满营,在娘子关、天威军大本营、祝峰山、土门关和平山县设有四座军人治疗院。

郝郎中总领其事,但主要执行人还是御医方泽。

郝郎中眉头尽舒,哈哈笑应:“老汉不过是个半吊子郎中,被沈放赶鸭子上架,硬着头皮上而已,人家方御医才有真本事。”

“哎,话不能这么说,西军弟兄不知多少是你从鬼门关拉回来的。”

“嘿嘿,那是瞎猫碰到死老鼠,刚好老汉会的就刚好用上了。”

“郝郎中,露馅了不是?”谭初哈哈大笑着。

谭初虽是进士及第,满腹诗书,可祖上也是佃户出身,他身上无时无刻都流露出农民本色,并未因踏入仕途就瞧不起市井小民。

“郝郎中,你这趟跑真定府,不会是为了看我收麦子吧?”谭初又问。

郝郎中舒展的眉头不由又紧了:“唉,说来老汉还真是奔着麦子来的。太尉府里许院君身体越来越差了,大夫人一直瞒着不让告诉沈放。”

“老汉想着来真定这麦田里挑些好麦替许院君调理气血,二来看看能不能撞见沈放。这事再不跟他说,他岳母走了他都不知。”

郝郎中口中的许院君正是刘婉娘的娘许氏,许氏身体一直很虚弱,稍遇风寒或者刺激味道便咳嗽,如今病情更甚,经常咳血了。

刘婉娘一直严密封锁这个事,不让任何人告诉沈放,以免沈放分心。

谭初也有耳闻此事,但这是沈放自己家内事,他也不敢多嘴。

“郝郎中,太尉如今不在真定城,他去了沧州。前些天太尉与钱转运使、陈龙、范文龙等招降了一批康王兵和匪兵,押回来交给傅教头后,又带着人去了盐山县。”

郝郎中满脸的失望,“哦”了一声。

谭初犹豫再三,说道:“郝郎中,本官有一事想求您!”

“说来听听。”郝郎中拍了拍裤管上的泥尘,随意说着。

“这事本不敢让郝郎中您去说的,可太尉现在听不进我等的话,本官想来想去,还是跟您说说。”

“啥事你就说吧。”郝郎中见谭初这般不爽利,有些纳闷。

“嗯!汴京城里的孟太后传来懿旨,命信王和李若水回京,同时令太尉回京述职。太尉非但不接旨,反而将信王关在王府不让任何人接触,李若水也被他儿子请去了祝峰山。”

“这祝峰山是什么地方,那是关押犯人的监牢。李子云这么干,会出大事的。”

谭初不敢说沈放的不是,将李子云搬出来,算是旁敲侧击了。

郝郎中眯起了眼,道:“我一个糟老头能干什么?”

“唉,现在的局势对西军不太妙,汴京盛传太上皇并未随金人北猎,而是死在了信德府。”

“官家死在了河东战场,虽然没有迹象表明是西军所为,但游奕军、虎贲军截停了金军马队,西军逃不脱关系……”

“停!停!停!”

郝郎中越听脸色越难看,断然打断了谭初的话。

“敢情汴京城里那些怂包拱手将皇帝和太上皇交给金贼还是大义之举,沈放率西军舍命救主还成了罪人了?”

谭初见郝郎中动了怒,连忙解释道:“郝郎中,我不是这意思。”

郝郎中丝毫不让步,冷笑:“那你什么意思?你在平定军城被金贼打成了乞丐,现在忘本了?”

谭初苦笑着赔不是:“郝叔,我哪能忘本呢?找你商量正是为了化解泼在太尉身上脏水呀!”

“郝叔,你想想啊,汴京城里为何会充斥着这等聒噪之言,显然是有人在作祟,抹黑了西军,他们身上的污点反而成了亮点,成了功绩。”

“更有甚者,有人将太尉与艺祖开国之际的李筠、李重进相提并论,称太尉有皇袍加身的企图。”

“那些小人声称,太尉坐拥精锐西军却不南下,意图要挟朝廷拿下河东河北,封王称霸。”

“可郝叔你想想,朝廷什么时候派人来过真定?除了那个閤门衹侯来宣读受降书之外,就没一言一词传至真定城。”

“现在西军重挫了金人,有人坐不住了,散布谣言诋毁太尉,而太尉并不反击辩解,只会让流言坐实,众口铄金了。”

郝郎中深邃的眼神一刻也没有离开谭初的脸,耳朵一字不落的将话听了进去。

在他眼里,沈放不管说什么话,做什么事,全是对的。

所以,只要有人在他面前说沈放的不是,他下意识就反击。

此时见谭初脸上的坦诚与愤懑不像是装扮出来的,渐渐的脸色也柔和下来了。

“谭初,你想让老汉做些什么?”

谭初见郝郎中开了窍,欣喜道:“我听闻大夫人贤惠而有大智,或可通过大夫人之口劝劝太尉。太尉不屑回应流言,但是孟太后懿旨无论如何都要回应的,以免被有心之人加一条抗旨不尊之罪。”

“哦,你想让刘夫人吹枕头风啊?”郝郎中突然呵呵笑了,“可谭知府你可知道,夫人已有身孕,沈放却丝毫不知。他已许久没回府了。”

“大夫人有身孕了?”王启惊呼。

“王判官你惊个甚?刘夫人这还不是想让沈放安心打仗,不想叫他分心了。”

刘婉娘严密要求身边的人封锁消息,除了如月、刘德仁一家人之外,也就马翠花、郝郎中知晓,甚至杨三多也不知此事。

郝郎中无心之间说漏了嘴,不想经王启这张大嘴一抖,没几天整条井陉道都知道了。

当然这是后话。

郝郎中没有答应谭初,替他传话。

沈放这娃儿只要做出来的事,必然有他的道理,自己一个老头子瞎掺合没必要,还是让沈放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干吧。

沈放现在要应付的事实在是太多了。

河东战事激烈而悲壮。

黄胜将游击战运用到了极致,在太岳山和太行山之间的高山深峡中,利用神臂弩和震天雷,出神入化的阻击粘罕大军。

西军死守南关道,最终迫使粘罕放弃南关道,改走更为险峻的武沁大峡谷进入榆次,再北上太原。

赵桓等众多皇室宗亲正是在这条大峡谷丢了性命。

至于有没有留下个别的宗王,黄胜包括沈放都已顾忌不上了,实施之后才发现这场截击战难度超乎想象。

若不是提前在金军内部安插了侯勇这支敢死队,黄胜想在乱军中斩首赵桓几乎没可能。

粘罕西路军的实力异常强悍,军队纪律性更是让一众西军将士咂舌。

连续高强度的运动战让西军将士死伤惨重。

游奕军副使华洪重伤,虎贲军指挥使李乃雄重伤不治,侯勇等五百敢死队仅侯勇、梁照业等十余人成功突围。

其他营指挥使、队长之类的军官更是战死了一半以上。

反倒是岑子清所领的静阳寨军战功卓绝,屡次击退完颜活女、金珠大王、保山大王等强大的对手。

所幸除掉了赵佶父子,其他宗王不管命运如何,掀不起什么风浪来了。

沈放听闻李乃雄阵亡,亲往威胜军前线吊唁。

沈放的到来,令西军士气暴涨。

沈放专门去辽州拜访了尾随过来的忠义社小梁哥梁兴、赵云等首领,正式招募忠义社三万余众入西军。

一时之间,河东境内西军声势大振,终于迫使粘罕下定决心北走。

粘罕营中虽然猛将如云,但是东路军副元帅斡离不阵亡的消息传来,给他当头浇了一盆冷水。

沈放领着西军精锐西进,势头汹汹,大有再与西路军一决高下的迹象。

粘罕不怕对手的强大,但是帐下希尹、撒卢母、高庆裔等智囊纷纷提醒他,皇帝那儿还等着大军北返,不能步了二太子的后尘。

粘罕权衡利弊,终于还是放弃了攻打井陉道。

河东的战事已了,剩下的是空出来的广大州县该如何处置了。

沈放召集诸军指挥官,在娘子关开了数天的军事会议。

考虑到为后面的军事斗争做准备,诸将同意了沈放的大部分提议,将河东的汾州全境,威胜军治所铜鞮县、武乡县和辽州占领。

河北的赵州、信德府、深州、翼州、永静军、沧州也分派军队镇守。

若是翻开地图一看,从后世著名的平遥古城一带跨越太行山,横断北道黄河直达东海之滨,都括入了西军的势力范围。

沈放也想拿下更多的府路州县,可是西军不能一口吃成胖子。

因战争变成狐狸巢穴、野狗乐园的州县实在是多,若是单单考虑占领的话,河东地区威胜军以南的晋州、隆德府、绛州、泽州等大府都可轻易占领,特别是隆德府更是人丁繁密,关隘众多的大府。

可是沈放绝对不会采取大水漫灌的做派,他所挑选的十二个州、府、军正好将河北河东连成一条线,横断了金军南下的道路。

这是他结砦联堡战略的放大版本,也是应对将来与金军、康王大元帅府军潜在冲突的一次大胆尝试。

西军对金作战的巨大胜利,像一块磁石,将河北河东偏远地区躲避兵燹的百姓和地方官吏吸引过来。

沈放审时度势,第一次以西军统帅的身份发了告北地军民书,快马传送四方。

在告民书中,沈放痛陈康王的畏战避战行为,同时将笔锋直指汴京城里的宰执大臣,揭露了主和派的卖国投降罪行。

沈放的见解跨越时空,极其翔实的将汴京失陷的前因后果付之笔端。

这些,不过是他在三尺讲台上脱稿直抒胸臆的其中一次演讲罢了。

但是在大宋当下,能窥视全局,甚至清晰的将宋、金甚至西夏李氏的政治意图提萃于数千字的告军民书中,唯有他一人。

他在告军民书中提出了一个“虎贲三千,直抵幽燕”的计划,直接将西军的军事动向明白无误的道了出来。

整道告军民书洋洋洒洒二千余字,落款是“大宋西军统帅府”。

沈放选在此时发书告天下,乃贾平的策略。

贾平言,天下大势,已于赵氏极为不利。

天子失京城,割地纳款,康王拥兵自固,畏敌避战,汴京重臣中主战者死主和者等着清算,正是大宋从上至下最为疲弱之时。

此时揭露康王及朝中重臣的罪孽,虽然会激怒一部分人,但同时能团结更多的人。

贾平的话让沈放终于放下了顾虑。

西军好不容易上了一次全国热搜,沈放又怎会错失天赐良机?

持续一个多月的截击战,北地的战事早已传至大宋最南端的广南两路。

维护皇权的各方势力必然不甘心西军如此鞭挞朝廷,损毁赵宋皇室的威仪,定然会发起反击。

可局势已将沈放、西军推至风尖浪口,自己再也不能引而不发了。

谭初所忧,正是基于此。

汴京城里的大臣们与孟太后商议过后,以孟太后之名下了懿旨,将烫手山芋丢给了沈放。

若是西军抗旨不尊,正好给了汴京寻找沈放罪责的证据。

若是沈放接下了旨,率大军南下,依然要被扣上番镇霍乱之罪。

当然,沈放只身前往汴京述职,同样要面临着种种指控,其中太上皇之死是必然逃不脱的重罪之首。

祝峰山。

这座介于冶水河北虎头山和天威军乏驴岭中间的西军大寨,是一座典型的南太行长脊长墙环形山,三面环山,西面正对冶水河是一道又长又深的峡谷。

这种地形与当初西军从孟县偷袭太原途经的南关甬道里的金军粮洞相似。

只是南关粮洞的尽头是一个大洞,而祝峰山峡谷的尽头是三面环山的谷地。

西军在这里设营训练新兵好处多多,入了峡谷,非猿猴不能翻越断层山,新兵想逃脱训练,除非从峡谷口的狼虎教官身上踏过去。

峡谷底的宽大土石路上尘土飞扬。

大批的新兵光着膀子在路上飞奔。

更远处的断层山最底层断崖边,依稀可辨的一排排石木结构的营房,挨着悬崖修筑。

李子云引着数十踏白军,在土石路上策马飞驰。

他光顾训练营有两件事,一是要从营兵中挑选瞧得上眼的士兵,补充他缺了一半又一半的踏白军编制。

第二件事是私事,也算公事,就是来见他老子。

他亲自将他爹和娘张氏以及妹妹李子枫送入了祝峰山。

但是李若水一家并非关押在那些暗无天日的土窑洞里,而是后来修建在断崖边的营房里。

李若水就算有天大的本事,这次也出不去了。

他儿子亲自上马,押着老子关了禁闭,谁也不敢给李若水机会出去。

须知,李子云乃西军五大虎将之一,绰号“常山赵子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