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5章 团灭 (五)

西军攻势汹汹,堵头截尾发起了猛烈的进攻。

众多骁将均不甘落后于人,督兵勇进。

李子云率踏白士直贯敌阵,手里的长柄斩刀势大力沉,横扫千军,接连斩首数颗。

他率先突破一个口子后,踏白士们紧随其后,长斧砍马腿,长刀斩骑兵,瞬间击杀数十金骑。

金人缓过劲来,聚集成队,摘下硬弓一顿劲射,随后发起了冲锋。

踏白士们被敌人弓箭阻滞、射杀,顿时陷入险境。

李子云大怒,扯下一颗白灰炮:“给狗鞑子们上辣子鸡!”

周围踏白士们蒙上麻巾,纷纷抓来白灰炮,朝金骑投去。

杨三多设计的手投白灰炮,其实就是黄麻纸包白灰,用麻丝裹成粽子模样,投放时只要五指发力,抠烂黄麻纸照前丢去,便能形成小范围的视线遮断,为击杀敌手获得先机。

当然,踏白士们投出去的是纯粹白灰粉末,没有任何添加剂,省得杀敌一千自损八百。

金骑兵见识过白灰的威力,可知道不能后退,硬着头皮往前冲。

可是扛不住白灰炮数量多,金人胯下的战马首先乱了方寸,不听指挥的惊慌乱走。

李子云抓住喘息的机会,再次率队杀入金军马队中,长刀闪耀处,金军惨叫连连,血溅当场。

在火龙的另一端,破虏军将士们同样发起了迅猛攻势。

与踏白军散乱的阵势不同,马扩与何铁柱各领一支步兵,组成步兵阵闯入金军队伍。

这两支步兵配合默契,弓弩手、盾牌兵、刀斧手进退有度,凭借整队的力量硬生生将金骑兵队截断。

马扩见时机成熟,率领百余名身体强壮,武艺精湛的破虏士破阵而出,杀入越发混乱的金骑队伍里,搅得金军方寸大乱。

两支步兵阵趁势迫近,将夹在其中的金军尽数杀死。

林良肱本是不紧不慢的尾随金人大军,不时的打出几次包抄切割,消耗金人的有生力量。

兀术亲自率兵殿后,一边退走一边派兵截击,打得极为窝心,却无可奈何。

南人士兵像觅食的野狼一般,忽而杀来,忽而逃散。

待前面队伍乱象突起,兀术已顾不上和这群狡诈的南人纠缠,留下多昂帜烈护住后翼,自己领了两千余骑兵顺着过龙向前杀去。

整个原野上纷乱如麻,兵不知将,将难拢兵,双方士兵仅仅凭着军服分辨敌我。

兀术领着这支还算齐整的骑兵,一路夹风带雨,荡开杂乱无章的步兵,向队伍中间冲锋。

队伍中间不但有西路军元帅斡离不,还有宋人的太上皇在内,更有这次南侵最大的收获,数十大车的金银。

这些都是兀术最需要保护的。

兀术骑兵队冲至队伍中间时,只见此地火光更为炽烈,满地都是慌乱奔跑的汉人车夫、工匠。

那些大车不知给谁点上了火,一辆接一辆的大车上火光熊熊,金条银铤散落一地。

兀术喝停队伍,分出一支骑兵队将哄抢金银的车夫和士兵冲散、杀死。

还没等他采取下一步行动,元帅府参谋王纳慌慌张张从黑暗中跑来,边跑边大呼。

“四皇子殿下,大事不妙!大事不妙啊!”

兀术见王纳鼻青脸肿模样,大骇:“元帅呢?我阿哥在哪儿?”

“军中混入了敌人,二皇子殿下不备,给一个大汉击中了面门,到现在还昏迷不醒。”

王纳领着兀术去斡离不的安身之处,那儿里三层外三层围着全身重甲的金骑,如临大敌。

兀术拨开人群看去,只见斡离不躺在一张虎皮暖毡上,整个脸塌成了一张饼,血肉模糊,已辨不出相貌。

“我阿哥真给人一拳打成这样?”兀术有些怀疑,谁的拳头能似铁一般。

王纳小心翼翼道:“千真万确,下官也给那人一只手提起来,轻轻一丢就是两丈远。”

“南人之中有这等神力之人?”

兀术虽还是不太信,但是王纳这时候绝不敢撒谎。

现在阿哥伤重不醒,整支军队的重任就落到了自己身上了。

“王纳,宋国的太上皇呢?”兀术又问。

“有些人质跑散了,但是那些重要的皇室成员都让耶律铎将军保护起来了,正等待元帅……四皇子你裁决。”

兀术霍然站起,见斡离不身边的贴身侍卫忽鲁在军中,将忽鲁唤来吩咐道:“你马上护送元帅冲破敌人的包围,去南和县找讹鲁观大王,就算你们全部死光了,也要保证元帅安全。”

兀术心急如焚,忘了命令中的语病,既然护卫都死光了,斡离不哪还有命在。

忽鲁是名彪悍的女真勇士,他当即招呼护卫队上马,亲自将斡离不绑在自己身后,并骑同行。

远处呼喝声雷动,兀术没能有片刻的喘息,领着阿鲁灰、赛剌等骑兵队再次冲入战场,向耶律铎的军队靠拢。

……

纷乱的战场上,有人比兀术更焦急。

沈放与许延的骑兵营一道,也在战场上冲锋。

许延终于在沈放面前展示了强大的能力,他指挥骑兵营数百骑兵在前开路,手中重铁锏抡得虎虎生风,沂蒙汉子壮实的身躯,巨大的臂力,每一次出手都有斩获。

沈放也在搜寻赵佶。

金军死多少人都换不来一个赵佶。

赵佶不除,赵氏在大宋的统治不会结束。

从李若水的做派就能悟出道理,大宋庞大的士人集团需要一个平台来维持他们与天子共治天下的夙愿。

沈放不反对士人参政,甚至士人都如李若水这般忧国忧民是件大好事。

关键是他们抱的大腿出了问题,赵家人不配主中原,主中国!

若不是沈放从后世穿越过来,见证了偏居一隅的南宋王朝苟延喘息一百余年,还是施行割地赔款,卑膝奴颜那一套,还真不敢下这个定论。

不,南宋根本不能算王朝,它的存在,令中原百姓,汉室江山再次落入了蒙古人的囊中。

沈放接受了大一统的华夏民族的教育,不管是女真人还是蒙古人,最后都被汉文化所同化,成为中华民族的一份子。

但是在这个时代,他们还是异族,他们发起的吞并战争,对这片土地上的百姓伤害太大了。

沈放不是圣人,不能眼光包容数百年,上千年。

他也有思维上的局限性,首先西军还有西军统治下的百姓得活得像个人。

“许延,范二的个头大,你多留意范大拳头!”

沈放手里的白蜡木枪没有因为思考有丝毫的停滞,同样在不停的挑刺,收割着阻挡他前进的敌人生命。

自己从队伍的尾巴开始,一直闯到中间位置,依然没有发现伍有才与范二的身影,那他们两个应该还在前面。

有伍有才这个铁杆的同志在,沈放不担心背嵬军走偏了方向。

沈放与许延骑兵营数百人又闯了一阵,终于看见了前面一个更大的交战区。

金骑兵不断的向那个燃起大火的区域聚集,估计在那个位置遇到了重要的对手。

“许延,吩咐将士们冲过去,想办法加入金骑之中,见机行事。”沈放招呼一声,打马急驰。

在这么乱糟糟的乱军中,沈放并不担心被围,以他现在的能力,除了乱箭,十几名敌骑还困不死自己。

这次合围的所有将士在攻击之前都收到了命令,背嵬军、龙脊军会潜入金军中,里应外合击溃金军。

只是,几乎所有参与围城的士兵都不清楚背嵬军、龙脊军真正的使命。

这就是沈放一直悬着一颗心的缘故。

在几万名士兵中宣称要宰了赵氏一族,居心是无论如何都藏不住的。

在昏暗的火光中,汇入金军中不是什么难事,只要你别动刀子,身边的人就成了队友。

前面火光耀目,沈放借助黯淡光亮,成功的汇入了奔驰的金骑之中。

他没有挺枪杀敌,而是借助快马的速度,掩盖自己的身份,让自己有更多的时间判断眼前的局势。

兀术?

沈放在快速移动的骑兵队伍中发现了熟悉的身影。

兀术曾在真定城外连败伍有才、刘翊、傅彪三将,若不是自己祭出杀手锏——卑鄙,还真打不败他。

时移世异,现在沈放已没了迫切除掉兀术的心,就算回到两军对垒,也不会稚嫩的喊出“杀兀术赏金万两”的话了。

战争锻炼了人。

哪怕沈放有洞察历史的先天优势,经历了那么多,渐渐的明白了世界的改变不完全是因为某个人的出现。

那些能改变历史的人,绝大多数情况下,是他恰当的出现在那个时期,时势造就了英雄而已。

沈放紧握缰绳,随着马流一起前行,丝毫没有祸害隔壁骑兵的动作,自然也没人留意上他。

兀术的马骑得又快又急,那前面应该有他在意的人或事。

看来不用瞎操心了,只要随着兀术的骑兵队前行,目标应该就不远了。

前面的火光越来越亮,呼喝声也越来越响。

大批的骑兵在火光之中来回冲锋,血腥味和焦糊味远远便能闻到。

兀术领兵冲至火光之外,顿时傻眼了。

正在拼命厮杀的竟然全是金军!

“停止前进!”兀术在队伍的最前面勒停了战马。

沈放一颗心跟着悬了起来。

队伍只要停了下来,自己暴露的几率极大,这一身宋朝的军服任谁看上一眼都能识破啊。

更别说许延等人很可能也偷偷的加入了金军之列。

沈放心一横,扯开喉咙大呼:“有奸细!”

言未止,沈放手里的白蜡木枪发起了攻击,一枪直贯前面金骑的脖子,力道之大,几乎将那名骑兵的脖子刺断。

大军依然在前进。

沈放这里小小的骚动,陡然引起巨大的连锁反应。

战场上作战的队伍中混入了敌军,何其之致命!

沈放这里一动手,庞大的骑兵队伍中几乎同时响起了暴喝声。

骑兵队伍顿时乱成一团。

沈放没再仁慈,隐藏在血液里的杀机催动着手中白蜡木枪,一枪又一枪的将身边的骑兵刺倒。

金骑终于发觉了身边致命的偷袭者,勃然大怒,挥起兵器向沈放攻来。

沈放丝毫不敢托大,浑身上下每个细胞,每条神经都动了起来,枪出如龙,枪枪夺命。

沈放顶着巨大的风险,反手一枪杆抽在马臀上,战马吃惊,长嘶一声,撒开腿向前猛冲。

战马撞在其他马匹身上,突然人立而起,几乎将沈放掀下马背。

也是因为战马这一立,沈放的视线更为开阔。

眼光所至,整个金军队伍陷入了恐慌之中,士兵们举起兵器,向身边的队友猛挥……

沈放在这混乱之中疲惫的应付着一次次致命的威胁。

这些威胁并非针对他沈放,置身其中的人,人人自危。

人群已杀红了眼,只要看到兵器,看到一张张狰狞、愤怒、惧怕的脸,只管将手里的兵器全力向前砍出。

你不杀人,别人就杀你。

混战一直在失控中持续,直到天空中亮起一抹鱼肚白。

天快亮了!

沈放身上不知道挨了多少攻击,浑身上下疼痛难忍,铁甲内衬的麻衣已然湿透,不知是汗是血。

双臂麻木,只不停的机械式的又刺又扫。

他两眼充血,近乎陷入一种空灵的麻木之中。

此前多次血战,他也有同感。

为此,刘婉娘多次嗔怪他别当自己的命不是命,十万西军还等着他领向光明和希望呢。

可是,沈放能避免陷入险境么?

每战将当先,这已成了西军的铁律。

若非如此,士兵们如何人人用命?

沈放脸上蒙着的棉巾上沾满了血,沉沉的坠入了护项细铁甲叶之中,让他感觉呼吸越来越不顺畅了。

他竭尽全力将眼前最后一名敌人刺倒,身体再也支撑不住,跪倒在地。

就算如此,他依然用手中的白蜡木枪支撑着身体,不至于倒在地上。

周围的呐喊声已稀疏,人影也已稀疏。

剩下的人,都成了血人,成了步兵!

沈放费力的抬起手,用力的扯下了铁盔,窒息感终于消失了。

娘希匹的,是勒成这样的!

激战时,沈放发现了范二铁塔一般的身影,可是他没办法向范二靠拢。

咫尺之间,仿若天涯啊!

他很想弄明白范二为何在此,伍有才又去了哪儿,可是场面实在是混乱,任谁都不能掌控。

沈放没有任何办法,只有拼命杀敌,让自己活着,才能干自己想干的事。

灰蒙蒙的天空下,人影彤彤,越来越多的步兵、骑兵向这片血肉池林汇集。

来人是西军将士。

只要出现的是西军将士,那就成了!

沈放强支的身躯终于垮塌了,一屁股坐在污浊不堪的血水里……

“你就是赵家太上皇?”

一个战甲上黏着些许碎肉的金将,对着一群颤颤巍巍的汉人男女,冷冰冰的问话。

赵佶双手按着膝盖,令自己的腿尽量别抖的太厉害,仍不忘露出一个笑脸:“大王,某正是赵佶!”

赵佶见金将冷冰冰的不再言语,连忙指着身后的女人,道:“这是……孤之皇后,郑皇后和乔贵妃。”

赵佶伸手又指,指向一群高矮胖瘦,浑身都是泥和血的人,介绍道:“这是十一子祁王模,这是十四子徐王棣,十五子沂王㮙,二十子安康郡王……”

赵佶满脸的战战兢兢,刚刚经历的死亡之战几乎将他的胆都吓破了。

若不是一名叫耶律铎的金将将自己这些皇室保护起来,他这个太上皇怕要死在乱军之中。

眼前这个金将一脸的凝霜,可能是他为了保护自己这些皇室,死了太多的士兵吧。

赵佶显得越发卑微,强颜笑道:“大王,某深感歉意,未能告诫大宋禁军停止进攻,接受伯皇帝的统辖……不过,这真不是某的意思。”

“义兵们有感亡国之痛,聚众霍乱,这些并非是大宋正统士兵,望大王见谅,可怜宋室百姓之苦。”

郑皇后突然扯了扯赵佶的衣袖,贴近他耳边小声道:“道君,别说了,你还是大宋太上皇……”

赵佶猛然撇开郑皇后的手,痛苦不堪道:“我的好居士,活着比什么都重要啊,我等沦落至此,这颜面值几个钱?罢了罢了,待避过此劫,贫道自行了结吧!”

金将冷哼了一声,冷冰冰道:“直你娘,还一鼓作气生了三十二个懦夫,留一个下来,都是大宋百姓天大的灾难!”

赵佶震惊得嘴都合不上,语气结巴道:“大王……你是汉人?”

金将手一挥,突然哈哈大笑,竟然笑出了眼泪。

“老子是正统的狗鞑子,既然你心里没有你家百姓,也没有你家疆土,心里只有你赵家人,那……你可以去死了!”

说罢,金将手一扬,一群怒目圆睁的士兵举起手里的刀斧,冲入皇族之中猛劈猛砍。

百余男女惊慌四逃,却哪里逃得过这群愤怒士兵的刀斧,眨眼之间,全部毙于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