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云锋转动扳指的动作骤然凝滞,檐下雨声忽远忽近。
他盯着紫藤架上被风撕碎的花穗,喉间涌起铁锈腥气:“可是宁宁咳血之症又犯?上个月太医院不是说……”顾云锋喉头滚了滚,酸涩如青梅哽在喉间。
晨起时他特意换了女儿幼时最爱的云纹锦袍,那丫头却连声“爹爹”都不曾唤过。
承熙楼匆匆一瞥,她眼中惊惶多过欢喜,想来是自己这个父亲当得失职。
“库房里那支百年山参,连着前日南海进贡的鲛绡纱,都给你妹妹送去。”
顾云锋背过身去,望着雨打芭蕉溅起的水雾,“梦辰丫头,她既畏寒,再添件白狐裘。”
顾泽安颔首应下,腰间玉珏轻撞。
他倏然抬首,瞥见父亲鬓角新添的霜色,仍挺直脊梁装作无恙。
顾泽安骨节分明的手攥紧腰间佩刀,刀鞘上盘绕的金鳞在雨幕中泛着冷光:
“父亲,您莫要担心,小妹不过是夜半惊厥盗汗,并无大碍,好生歇息便可。”
“只是依儿臣之见……”
他顿了顿,刀刻般的下颌紧绷,“但凡有贤王颜擎所在之处,还望父亲莫让小妹知晓,贤王颜擎在小妹心中的阴影颇深。”
雨声骤然转急,顾云锋掌心扳指硌得生疼。他想起女儿裹着素纱的脖颈,仿佛又见当年雪蓉临终时苍白的容颜,喉间涌起铁锈腥甜:“那是自然。”
顾泽安拇指蹭过刀柄凝着的雨珠,玄铁护甲与金鳞鞘发出细碎轻响:“父亲,雨势渐缓了,儿臣该回宫轮值了”
“去吧”
顾泽安转身时绛红披风扫过廊下青苔,惊起几片湿漉漉的芭蕉叶。
顾云锋忽然攥住他腕甲,掌心粗茧擦过精铁纹路,“西市新到的岭南荔枝……”
顾云锋说到半截忽地顿住。
檐角铁马叮咚撞碎沉默,他松开手轻咳:“糖画铺子不是也新出了些兔子样式。”
玄色广袖拂过石栏积水,指节在白玉栏上叩出轻响,“再挑两匹浮光锦,宁宁最喜那个流光的。”话尾散在骤起的穿堂风里,混着几声压抑的闷咳。
“你妹妹大病初醒,身体虚着呢,回头你多买几样礼物给她。”
待顾泽安玄色衣角没入雨幕,顾云锋缓步走向祠堂。
檀香缭绕中,他轻抚牌位上“爱妻雪蓉”四字,忽觉十年光阴不过弹指,连女儿都已出落得与亡妻七分相似。
……
顾泽安走后,屋里顿时静了下来。
褚云锦撑着身子坐起,这才发觉掌心火辣辣地疼,脖颈处也隐隐作痛。
她咬着牙收拾了床榻,刚躺下不久,那疼痛便如潮水般漫上来,一阵阵往骨子里钻。
暮色漫过茜纱窗,褚云锦昏沉间被噩梦惊醒,冷汗浸透中衣,掌心与脖颈的钝痛如潮汐般层层漫涌。
她忽然想起昏迷前掌心里闪过的那道诡异红光。
如今这手被纱布裹得严严实实,莫说红光,连掌纹都瞧不见半分。
她无奈地叹了口气,又摸了摸脖颈上厚厚的纱布,指尖触到粗糙的布料时,喉间忽地泛起腥甜。原是纱布摩擦着尚未结痂的伤处,痛得她伏在绣枕上急促喘息,活像被利刃剜去半条性命。
镜中映出个形销骨立的影子,雪色里衣裹着伶仃肩胛,乌发凌乱地垂在颈间缠绕的绷带上,活像个刚从阎王殿逃回来的游魂。
这哪里还是昔日顾家大小姐顾梦辰?分明是具裹着人皮的残魂,行尸走肉般困在这具躯壳里。
“陆颜擎...“她望着镜中人与自己对视,唇齿间碾过这三个字,恍若含了块冰。
陆颜擎俯身掐住顾梦辰下颌时,眼底凝着的千年玄冰,倒比锁在喉间的铁链还要寒上三分。
此刻忆起那人骤然收紧的指节,褚云锦仍觉喉骨隐隐作痛。
染血的指尖悬在褚云锦命门三寸,当时情急之下脱口而出那句“你命不久矣“,也不知那阎王听进去没有。
“陆颜擎……”这个名字在唇齿间打了个转,便被她生生咽了回去。
转念一想,又觉得自己多虑——那样的人物,怎会把一个将死之人的胡话放在心上?
她猛地站起身,带翻了手边的茶盏。
青瓷碎裂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茶水溅在裙摆上,洇开一片暗色。
她蹲下身,一片一片捡拾着碎瓷,指尖被划破也浑然不觉。
这点痛算什么?比起贤王颜擎带给顾梦辰的,不过是九牛一毛。
“不能再想了……”褚云锦用力摇头,仿佛这样就能把那些可怖的记忆甩出脑海。
她如今顶着顾梦辰的皮囊,却要眼睁睁看着杀害原主的凶手逍遥法外。
陆颜擎那双沾满鲜血的手,此刻说不定正在某处执棋品茗,何等讽刺。
“不能报仇也就罢了,总该躲远些……”
她将脸埋进掌心,纱布粗糙的触感磨得脸颊生疼。
就在这时,一阵清脆的敲门声打破了室内的静谧,顾晓棠娇柔的声音透过门扉传来:“姐姐,可醒了?“
“进来吧。“褚云锦轻声应道。
只见顾晓棠收了描金花伞,在檐下轻抖绣鞋上沾染的雨珠,这才推门而入。
“这六月天真是娃娃脸,方才还晴空万里,转眼就落起雨来。”她撅着嘴抱怨,裙裾上还沾着几滴未干的雨水。
褚云锦默然不语。
自那件事后,她便对这绵绵细雨生出几分刻骨的厌恶。
每逢阴雨,记忆便如潮水般涌来——那日凤落崖上,冰冷的雨水混着她温热的血水,沿着嶙峋山石蜿蜒而下,在青苔上洇开刺目的红。如今想来,那雨水仿佛浸透了骨髓的寒意,每每听见檐外雨声,便觉指尖发冷,连呼吸都凝滞几分。
“瑶婉,你在外头守着,用膳时辰到了再唤我们。“顾晓棠转身将瑶婉关在门外,动作利落得好似一阵风。
褚云锦静静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随手理了理寝衣,移步至窗边的黄花梨木椅前款款落座。
顾晓棠一边用绢帕擦拭肩头的水渍,一边大剌剌地往对面一坐。
“姐……”
她刚唤出声,忽觉有异,抬眸细看之下,不由得怔住。
只见褚云锦背脊挺直如青竹,纤纤玉手交叠置于膝上,连衣褶都服帖得恰到好处。
这般端庄娴雅的姿态,衬得她这个翘着二郎腿、歪靠在椅背上的倒像个野丫头。
顾晓棠顿时觉得坐立不安,慌忙正了正身子,又觉不自在,只得讪讪道:
“小妹竟是不知姐姐何时学得这般大家闺秀的做派?”
褚云锦唇角微扬,这些刻进骨子里的礼仪风范,早已成为她的一部分。
前世作为褚云锦,今生身为顾梦辰,她既不愿、也不必刻意模仿原主的举止——既然要活这一世,那何不活得坦荡些?
“晓棠此来,可是有事相商?”她柔声问道。
果然此话一出,立刻转移了顾晓棠的注意力。
“自然有事。”顾晓棠点头如捣蒜,忽又蹙起眉头,“等等,姐姐今日怎么突然唤我‘晓棠’?往日不都是连名带姓地叫么?”
褚云锦羽睫轻颤,以袖掩唇轻咳一声。
她确实记得顾梦辰往日那副趾高气昂唤着“顾晓棠”的模样——当初只觉得粗鄙不堪,如今想来竟透着几分率真与可爱。
“晓棠,我如今……”她正要解释,却被顾晓棠摆手打断。
“罢了罢了,横竖都是叫我。”顾晓棠自我安慰似的嘀咕着,随即神秘兮兮地左右张望,确认门窗紧闭后,压低声音道:
“姐姐既忘了前尘往事,妹妹须得提醒你——可知是谁将你害到这般田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