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年级寒假的第一天,我在微信对话框里敲下“跟个小孩似的“,拇指悬在红色拉黑键上微微发抖。空调外机在窗外嗡鸣,冬日的阳光斜斜切进房间,在手机屏幕上折射出七彩光晕。飘窗上的绿萝叶片突然颤动起来,我才发现自己的膝盖一直在无意识抖动,校服裤管蹭着暖气片发出沙沙的声响。
记忆溯回七年级末的数学课。东北初春的暖气烧得人昏昏欲睡,粉笔灰在光柱里浮沉,老式投影仪在幕布上投下模糊的几何图形。闫铭展突然把椅子往后一顶站起来,铁质椅腿划过瓷砖发出刺耳的刮擦声,前排女生马尾辫上的草莓发夹被震得簌簌摇晃。“老师,我会!“他浓重的东北口音裹着暖气片的烘烤味在教室里炸开,举高的手臂青筋凸起,袖口沾着早上煎饼果子的酱汁。
“得三!“这个带着铁锈味的数字撞上黑板报边沿垂落的拉花彩带。粉笔头应声从讲台飞来,在空中划出白色抛物线,不偏不倚砸在他蓬松的卷发上,扬起细小的头皮屑。尹领笑得整个人蜷成虾米,额头抵着课桌直抽气,后颈泛着憋笑的红晕,手指死死抠住桌沿的木刺。我望着窗外交错的枯枝,突然觉得那些细密裂纹像极了此刻教室里绷紧又断裂的某种东西,北风正从窗缝挤进来,卷走讲台上半盒粉笔的石灰味。
作文本事件发生时,丁香花开得正盛。尹领把本子摔在闫铭展课桌上时,纸页间抖落的槐花沾在他蓝白校服袖口,像撒了把细碎的珍珠。“你把我写成段子手挺开心啊?“尹领的指甲深深掐进作文纸,在“活宝“二字上抠出月牙状的凹痕,圆珠笔油墨在褶皱处晕染成青紫的淤痕。闫铭展抓起马克笔在纸上龙飞凤舞,红色墨迹洇透纸背,像道新鲜的伤口,酒精挥发的气味混着他脖颈后的汗酸味在两人之间蒸腾。宁姐高跟鞋敲击地面的节奏由远及近时,尹领突然抓起作文本按在胸前,纸张摩擦校徽发出窸窣的哀鸣。
在七年级下学期期末考试完事之后,也就是放假最后一天,我们进行大合唱。我们把桌椅都放到了后边,我们高个子就站在桌子上,拿着红扇子“翩翩起舞”。在我们途中休息的时候,我目睹了一件事:尹领坐在墙角伤心的哭了,但是并没有发出声音。
我上去看看,便看到这种现象:只见,戢鸿博非常想严肃,瞪大眼珠子,非常生气的样子。听曲钒硕说戢鸿博给领吐了一口水。可知,戢鸿博侮辱了尹领的人格,导致领一点面子都没有,从而使尹领大哭……
“戢鸿博,你不要这么过分!侮辱你你他妈乐意?”
“咋地?他先整我的!”
幸好爽哥及时叫我们休息结束,让我们继续排练,这才不“尴尬”。我看领还处于伤心状态,我就说:
“尹领,你没事儿吧?”
“起来!”只见张晋硕推着我,貌似实在排挤我。我也没话可说……
“和好吧。“我在操场梧桐树下拽住两人的手腕,二月寒风卷着细雪钻进领口。尹领的手像块冰,指甲缝里还嵌着蓝色钢笔墨水。闫铭展掌心黏着融化的巧克力,体温透过德芙包装纸传来诡异的温热。他们手指相触的瞬间,远处传来体育老师的哨声,惊飞了枯枝上的麻雀。我注意到尹领的鞋带松了,在灰白的水泥地上拖出蚯蚓状的痕迹,而闫铭展的裤脚沾着食堂门口的泥浆,早已风干成龟裂的纹路。
省图的冷气裹挟着旧书霉味,我们在三楼社科区筑起临时堡垒。吕东阳的牛杂面汤汁溅在《资本论》封面,油渍恰好盖住马克思的胡须。“操,这老头瞪我!“他戳着封面嘟囔,尹领突然摔了茶派瓶子:“你他妈能不能安静点?“
塑料瓶在寂静中滚向书架深处。金世淳掏出直尺量了量笔记边距,强迫症般将每个字钉进横线中央:“第17页第三段,'生产力决定生产关系'标红,必考。“他的自动铅笔在纸面划出神经质的颤抖,像台精密过头的复印机。
闫铭展举着vivo手机潜入时,我正在给充电宝续命。“咔嚓“,镜头扫过尹领后颈的汗珠,定格在吕东阳嘴角的葱花上。“刘磊你看!“他咧嘴露出虎牙,“这张P成狗头,发班群能骗三百赞。“
朋友圈提示音炸响时,我看见自己的后脑勺顶着狗耳朵,配文“知识改变犬种“。尹领的拳头砸向书架,惊落《国富论》上积灰的蛾子:“闫铭展,你他妈找死!“
在省图古籍区的檀香味里,曲钒硕的台灯总是调到最暗档。我们啃着汉堡包装纸窸窣作响时,他正用放大镜比对《出师表》字帖的顿笔角度,宣纸边缘整饬地叠着临了二十七遍的“先帝创业未半“。闫铭展突然把可乐罐“咚“地砸在桌上:“装什么文化人?“碳酸气泡沿着桌缝蜿蜒成扭曲的溪流,浸湿了曲钒硕正在摹写的“陟罚臧否“。他默默抽出纸巾吸墨,指节被冻得发红,像段在雪地里腌渍的胡萝卜。
到了地铁售票的地方,我们发生了分歧:我提议去我家,闫铭展提议去他家,可以充电,而尹领提议可以去解放大路溜达溜达。于是,我们最后决定:先去解放大路,然后去闫铭展家。
到了解放大路,也就是学校的地方。我们先是买了一点小吃:实蛋,烤冷面。之后,我们走了一段。“性福驿站“的粉紫招牌下,闫铭展的笑声像漏气的哨子:“瞅这店名,适合给戢鸿博他爸开分店!“
车载广播正放着《年少有为》。尹领突然指着窗外喊:“看!刘凯瑞在帮清洁工推车!“我们齐刷刷转头,看见那个总考倒数的男生在寒风里哈着白气,红色羽绒服像团跃动的火,扫帚划过冰面的吱呀声穿透车窗。闫铭展嗤笑一声,往嘴里塞进整块实蛋,酱汁顺着下巴滴在校服前襟,在“CC市第XX中学“的烫金字上晕开油渍。司机师傅从后视镜瞥来的眼神带着过来人的了然,方向盘上皲裂的皮套随着转弯发出细微的呻吟。
到了闫铭展家,和她的姥姥打了一声招呼。姥姥直接开心的说:“哎耶妈呀,都是我的好外孙啊,一个个都比我孙子高!”
在他家老旧的职工宿舍里,暖气管发出肠鸣般的声响。姥姥布满裂口的手摩挲着我们的校服面料,说“这料子比俺年轻时的的确良软乎多咧“,皱纹里嵌着的面粉簌簌落在褪色的碎花围裙上。金世淳安静地坐在掉漆的折叠椅上,用修正带把作业本涂得雪白,像在掩盖某种难以言说的秘密。他的小指始终微微翘起,橡皮屑在台灯下飞舞如雪,落在泡着枸杞的保温杯口。闫铭展突然外放土味视频,魔性的笑声撞上墙上的挂历,1997年的牡丹图案在声波中微微颤动。
我们在之后偷偷的建了群,群名字不定时会进行修改。听说,闫铭展和尹领天天在暑假半夜唠嗑,在实习的时候邀请了我,我也加入了行列。我看人少,我就邀请了金世淳和吕东阳,甚至邀请了戢鸿博。尹领邀请了曲钒硕。小群体可能说是成立了。
有一次,戢鸿博站队没站齐,被老师踢了一下,他就背后鄙视了一下,谁也没想到,居然有一位“大好人”来举报,使得老师把他的行为告状给家长。
当戢鸿博掀起校服露出背上紫红淤痕时,走廊穿堂风突然灌进来,卷走了他未说完的呜咽。我盯着他锁骨处的旧伤疤,形状像极了一枚褪色的月牙,边缘泛着诡异的青黄。他说话时喉结在伤痕上滑动,像有只困兽在皮下挣扎。“我爸用皮带...“尾音消融在窗外飘进的柳絮里,沾在他濡湿的睫毛上。第二天看见他父亲在校门口拎着他衣领时,男人手上的老茧在晨曦里泛着黄玉般的光泽,指甲缝嵌着洗不净的机油黑。闫铭展突然吹响自行车铃,叮铃铃的声响惊得男人松了手,戢鸿博像尾脱钩的鱼滑进校门。
下课的时候,他给我们看他的伤疤,告诉我们说,他昨天跪了四个小时,一直被揍。全是红色的伤疤我们都很震惊!我就在放学的时候,就当着戢鸿博的爸爸面前说了一个字:“打?”这一个字铿锵有力掷地有声!戢鸿博他也是在他爸面前笑了笑。尹领在我和闫铭展说:“咱们要不跟老师说一声,报警吧!”,之后我听说戢鸿博因为一个拼音写错被他爸爸揍了一顿……
我推开家门时,糖醋排骨的焦香正从厨房溢出来。他盯着瓷砖缝里嵌着的饭粒,突然开口:“爸,要是有人因为写错拼音被揍得浑身伤......“
“食不言!“父亲的竹筷敲在青花瓷碗沿,惊得汤勺在紫菜蛋花汤里打了个旋。母亲夹来的西蓝花沾着酱汁滴在桌布上,晕开深褐色的圆斑。直到电视机开始播《新闻联播》,父亲才摘下老花镜,镜腿在太阳穴压出的红痕像两道新鲜鞭痕:“我们厂老张的儿子,去年考上哈工大了。知道为啥?他爸的皮带扣换了三个!“
母亲突然把洗碗巾摔进水槽,溅起的水花打在抽油烟机不锈钢表面:“隔壁王老师从不打孩子,人家闺女照样保送清华!“她手上的婚戒卡在泡沫里,折射着吊灯惨白的光。刘磊低头扒饭时,瞥见父亲挽起的袖口下有道陈年疤痕,蜿蜒如他昨天没画直的辅助线。
但是,戢鸿博过了几天。就威胁着我说,如果你们再嘲讽我,我就把群的这件事截屏告诉老师!
我解释道:“闫铭展嘲讽的,管我有什么关系?”
他也和尹领说了,也是这样的。
后来我才得知,之前尹领跟闫铭展说一些关于戢鸿博素质不好,不让闫铭展说,而闫铭展却非要跟他说,就落成了这等下场!闫铭展啊,真不够朋友!
由于尹领在八年级上学期状态非常好,非常努力。但是有一次尹领在中午获得了语文百词奖状和数学计算大赛奖状,中午的时候闫铭展朝他要奖状,他就给了。但是,令人气愤的是,他居然用红笔把他名字涂了一遍。我第一节课下地就溜达溜达,就看到尹领那伤心的泪水……闫铭展也是不开心的样子……具体什么情况我也忘了,只记得张晋硕他们几个都去安慰尹领并且训斥闫铭展,导致闫铭展跪地求饶:“我错了!呜呜呜”只能说,他非常“小孩”!
曲钒硕的座位紧挨着暖气片,冬季清晨总能看到他裹着褪色的蓝格子围巾,呵出的白雾在窗玻璃上晕开模糊的光斑。他的笔袋里永远插着五支不同颜色的荧光笔,生物书页边密密麻麻的批注像爬满藤蔓的篱笆。那次月考公布成绩时,晨读的《醉翁亭记》朗诵声突然卡了壳——曲钒硕的名字像尾灵巧的鱼,首次游到了闫铭展前面。
“某些人怕不是得了帕金森。“闫铭展用钢尺敲打着课桌边沿,金属撞击声惊飞了窗台上的麻雀。曲钒硕正用直尺比着订正错题,铅笔尖“啪“地折断在“凸透镜成像原理“的示意图上。爽哥抱着保温杯踱过来,枸杞在沸水里浮沉如同溺水的金鱼:“小闫这次进步了八名啊!“他沾着粉笔灰的拇指按在成绩单上,恰好遮住了曲钒硕暴涨二十三名的箭头。
有一次体育课,我和金世淳,吕东阳,李欣萍黄子航他们几个闹。在另一边,闫铭展看着尹领张晋硕戢鸿博他们几个打篮球,闫铭展一直在嘲讽他们打的技术烂,而他却无动于衷。别人叫他也来一个,他却说“别”
在之后的群里,大家可想而知,尹领和闫铭展交接的掰了。尹领有重新建了群。除了闫铭展。虽然闫铭展在放学的时候依然粘着尹领。他跟我说,闫铭展真的是过分了,省图打电话,嘲讽别人,自己却不如别人。我听着也是。同时他还电话“骚扰”
新群二维码跳出来时,群名“去他妈的友谊“正在闪烁。曲钒硕上传的书法作业被P上“阉铭斩“,金世淳的腹肌照下留着闫铭展小号评论:“垫硅胶了吧?“我忽然想起省图那日,他姥姥摩挲着我们的校徽说:“要当一辈子的好兄弟。“
手机突然震动,是闫铭展的短信:「刘磊你牛逼,联合他们演我?等着!」配图是我们拉黑他的聊天记录
直到现在,我和尹领唠嗑关于闫铭展,他跟我说:之前课外班吃饭时候,曲钒硕买个12元的面条,而闫铭展买着20的面条间接嘲讽。咱们也不知道为什么他拿着“本该不属于自己的钱”去嚯嚯。还有一次,闫铭展他爸送尹领到东方广场,闫铭展嘲讽他爸的车没他爸的大。我也是终于知道为什么我过生日的时候他给我二十了……
戢鸿博在作文本写下新句子:「有些友谊像蝉蜕,空壳挂在树上,我们还以为夏天永远不死。」窗外玉兰树鼓出青苞,而我们知道,有些东西再也回不到七年级的夏天。
此刻站在八年级的尾巴上回望,那些争吵、眼泪与和解,都成了青春琥珀里封存的振翅残影。走廊尽头的光荣榜照片里,我们的笑容被阳光晒得发白,尹领的校服领子仍固执地翘着一角。不知哪个值日生忘记关窗,风掀起窗帘时,我看见他正在操场角落教曲钒硕三步上篮。篮球撞击地面的节奏与教学楼传来的钢琴练习曲奇妙共振,而闫铭展抱着备用球站在三步之外,影子被夕阳拉得很长,长得就要触到他们的脚跟。远处食堂飘来酱骨头的浓香,混着化学实验室逸出的氨水味,在暮色里发酵成某种难以名状的气息。
梧桐树开始抽芽时,我注意到尹领不再用那个印着海贼王的保温杯。闫铭展的卷发剪成了板寸,后颈新长的发茬青郁郁的像片微型草坪。金世淳的修正带用到了第三个,外壳裂痕用透明胶带缠成蛛网。吕东阳终于换了手机壳,裂屏上跳动的游戏角色还在重复着相同的技能连招。而我在书包夹层发现去年合唱时的红绸扇,丝绸已经发脆,展开时落下细小的红色尘埃,在阳光下像极了那个冬天我们都不曾说出口的,隐秘而灼热的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