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孩子，大时代
张之路
抗日战争胜利后不久的日子，小祥出生在北京一个叫香家园的地方。日本投降了，中国人都喜气洋洋的。所以母亲经常说小祥的命好……
后来，小祥的家又搬到了北京西城的大乘巷胡同。记得胡同西口有棵大槐树。大槐树枝繁叶茂，古朴挺拔。虽然长在路的一侧，但是它的枝叶却可以覆盖南北住家的院墙，把对门联系起来，让两侧的人家都有绿荫。
小祥家的胡同口有个拉洋车的孙师傅，没事的时候，他总在那里等。小祥虽然没有坐过他的车，但是听到过他讨价还价。
那时候有意愿叫车的人先喊：洋车，前门——。拉洋车的就接茬说：您给三毛！叫车的人再说：两毛——
如果生意谈妥了，拉洋车的就会说：得嘞，您上车！
在大家的印象中，孙师傅就是个拉洋车的。可万万没有想到，这位孙师傅居然是共产党的地下工作者，职位还不低呢。现在解放了，他的身份可以公开了。他的官还不小呢！听说当上了西城区的领导。这种传奇的故事在小孩子嘴里飞快地流传，说都想当这样传奇性的英雄！
小祥上幼儿园的时候叫幼稚园，幼稚园是老的称谓，新成立的都叫幼儿园了。
那是20世纪50年代初，中国发生了许多大事，小祥虽然年龄小，但都记住了。
这一带胡同有个捡破烂的老头儿，他有时候敲开院门，希望能得到点破衣物什么的。小祥的母亲常给他点馒头或者煎饼。每次他总是客气而又不失体面地道谢，见到小祥，还夸奖几句。他经常在用各色废纸裁成的巴掌大的方块纸上写毛笔字，有一天就送来这么一沓纸片，送给小祥的母亲。那老头儿不知什么来历，毛笔字写得好极了，连小祥的父亲都说好！母亲就用一个类似胭脂盒的小铁盒装着，教小祥认字，这是小祥第一套“识字卡片”。
上面的字小祥都能认识了。父亲很高兴。特意把一本学生字典放到小祥的身边，幼稚园的小祥就学会了查字典。
除此之外，小祥还会学唱当时流行的评剧片段，像“刘巧儿”“小女婿”什么的，这成了街坊邻居无聊时候的一点乐子。
20世纪50年代初，“抗美援朝”是一件大事，政府说，美帝国主义侵略朝鲜，我们要援助朝鲜人民，口号叫作“抗美援朝，保家卫国”。所有的机关学校、大街小巷都传唱着两首歌，一首歌是：
还有一首大家更熟。
有一首儿歌，没有老师教，小祥和小朋友都会说：
小朋友不知道杜鲁门是美国的总统，只知道他是大坏蛋。
幼稚园的老师领着小朋友排练了一个节目叫作“朱大嫂送鸡蛋”。那一天幼稚园的园长亲自来挑选节目中的演员。主要演员有三个，一个是朱大嫂，一个是志愿军叔叔，还有一个是杜鲁门。这是个小歌剧，内容说的是，朱大嫂在家里拣了一篮子鸡蛋，要边走边唱，然后把鸡蛋送给志愿军叔叔。杜鲁门摇头晃脑地上场，东看看西瞅瞅……志愿军叔叔出现了，背后是朱大嫂和其他的小朋友，大家一起上前，杜鲁门慌慌张张地逃跑，不小心摔到了地上……
朱大嫂的歌词是这样的：
园长让大班的小朋友们站成两排，每个人唱一首歌。
园长说：“谁愿意当志愿军呀？”小朋友都举手，只有小祥没有举手，他胆子太小了。园长问：“吉祥小朋友，你可以把手举高点吗……”小祥只好举起了手。最后园长选了班上个子最高的小朋友扮演志愿军。园长接着又问谁愿意扮演杜鲁门，大家都不举手，没想到刘光庭举手自愿当杜鲁门，小朋友们都笑了。
园长笑呵呵地问：“你为什么愿意当杜鲁门？”
刘光庭说：“好玩——”
选朱大嫂的过程就像在做梦。开始举手的当然都是女生，尤其是马玉慧，她很镇静地举着手，不高不低的。小朋友都知道，老师一定会选马玉慧的，因为她唱歌跳舞都好，长得也好看……小祥万万没想到，园长居然说：“我们让吉祥小朋友扮演朱大嫂！”
小祥蒙住了，自己被选中了当朱大嫂。这是怎么回事？刘光庭大声喊起来：“要男扮女装喽——”
这句话本来没有什么，但是对于小祥来说简直就是在嘲笑他，他虽然胆小，但是他最不喜欢别人说他胆小，说他娇气，说他爱哭，还最怕别人说他像女孩子……园长今天选他演朱大嫂，难道他真的就那么像女孩子吗？一瞬间，他真的想哭出来……
放学的时候，老师对小祥的妈妈说，今天选中了小祥扮演朱大嫂，很难得，看老师的神情好像这是件应该高兴的事情。
“就是应该高兴啊！”回家的路上，母亲也说。
“我不愿意演女的……”小祥说。
“人家梅兰芳不是就演女的吗？演得多好……”
小祥不说话，觉得心里别别扭扭的。回到家母亲把小祥要演朱大嫂的事情和全家人都说了。姐姐说：“我说什么来着，小祥将来肯定风流，你学唱戏去吧……”当时的小祥觉得“风流”两个字就和“流氓”差不多。于是回嘴说：“你才风流呢——”
父亲拍拍他的肩膀说：“小祥，这是好事，什么事情都要练练，人才能有见识呀！”
“我不愿意演女的。”小祥小声说。
“男扮女装没有什么不好，你看四大名旦梅兰芳、尚小云、荀慧生、程砚秋都是男的，可是扮演女的也很棒呀……”
“我可不学唱戏……”小祥警惕地说。
父亲笑了。哥哥走过来说：“朱大嫂送鸡蛋是个民间小调，好唱！”
小祥马上问：“要是让你演，你演吗？”
哥哥点点头。哥哥点头对小祥来说是个巨大的鼓舞。他的心眼有点活动了，决定男扮女装演朱大嫂。
父亲又说：“还是胆小吧？”小祥没有说话。
后来的几天，马玉慧借给了他一件花上衣，姐姐借他一块红头巾。哥哥教他走十字步，边走边唱……
到了演出的那天，母亲和许多家长都来了。
在幼稚园的院子里，小祥戴着红头巾，腰里系个围裙，胳膊上挎个小篮子，他就是李大嫂了。他除了唱那段歌词，还要说几句话，再把鸡蛋送给最可爱的人——抗美援朝的志愿军叔叔。
除了小祥演的朱大嫂，刘光庭演的杜鲁门也很出彩。他刚一出场，大家就笑起来，杜鲁门戴个高高的宽檐的大圆礼帽，帽子上的图案是美国的国旗。杜鲁门就是美帝国主义野心狼的代表。等他歪歪扭扭地一边走一边做自我介绍的时候，院子里一片笑声。演出的最后一幕是杜鲁门被大家的怒吼吓得自己趴在了地上……
四五岁的小孩子演什么都可爱……
演出下来，母亲悄悄地问坐在一旁的园长，怎么会选上小祥演朱大嫂？园长神秘地笑笑看着小祥说：“这不是挺好的吗……”
母亲从来没有显得那么高兴过，好长时间里，她逢人就说：“我们家小祥演的朱大嫂您是没看见……”
这个小祥，就是年少时的我。
我的童年有话说
——丹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