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舟游至河南府之时,杨臻身边只剩了邹卓元一人。
途经荆州时,杨臻曾向穆淳和闻南曜提出过想去苏州看望周家父子俩的请求,碍于他们二人都各有顾虑未曾答应而作罢,只好托方尔玉替他走一趟。眼下闻南曜正在穆淳的船上务公,他才得以躲在一条小船上享受片刻自在。
邹卓元在他周围无头苍蝇似的忙来忙去,自从方尔玉单行离去之后,他便处处力不从心。此次赴京,最贴心的盗灵送林医仙去了滇南,最壮大的一行昆仑门人要去登州因而也中途分道,最忠心的方尔玉被遣出去后,徒留他一个人替杨臻应付那群朝廷亲贵——活了近三十载,何时担过这么重的责任……
有什么凌厉冰凉的东西落在了他的脑门上,他伸手试了试问询道:“下雨了,咱们到乌篷里去吧?”
杨臻配合得很,甚至是先把他塞到乌篷里。邹卓元眼看着杨臻靠在乌篷口边沿倾耳听雨的样子,连喘气都不敢放声。
客船听雨,江阔云低,杨臻心中忽然有股说不出来的酸楚,仿佛所有的神思都跟着方尔玉去了舟水山庄,他对周振丹父子实在问心有愧,如今仍不能亲自去一天,当真煎熬。沉默叹息之后,他不由得念叨了一句:“悲欢离合总无情……”
邹卓元当下一懵,绞尽脑汁地想说句什么接话时,却听细雨声中传来人语,前半句他没听清,只听到了后半句:“点滴到天明。”他把脑袋往外探了探才瞧见隔壁那艘大船甲板上有几个撑伞而立的人,正当中自然是镇原侯和那位钦差大人。
“江雨难止,乌篷之下怕是不足避雨,秦大夫上来如何?”穆淳道。他旁边的闻南曜也朝他们招手。
邹卓元当然乐意得很,官船必然比他们的小乌篷船舒坦,跃跃欲试之际一扭头却见杨臻闷不作声地藏进了乌篷,如此一来他也只好谢过他们的好意,老老实实躲到了小篷子里。
被撂在外头的几人好一阵沉默,闻南曜都在替穆淳尴尬。出门听到杨臻在吟诗,闻南曜还感慨他总算有了点波澜,穆却淳先一步接上了后两句。
“这阴雨天气是不是害侯爷犯了风痹旧疾呀?”闻南曜打破沉默,为穆淳摆好了台阶。
穆淳似乎忽然想到了什么,看向闻南曜时不禁笑了一下:“还好……”
将夜不歇的雨把一行人催到了岸上,舟车劳顿,杨臻无意同旁人消磨茶余饭后,独自一人藏到了驿馆二楼的客房。出门在外没条件弄什么细雨焚香,他只想坐下来好好写封信。自周从文把周从燕接走之后他们便没再有过联系,他当然知道于情于理都不应该,当初周振丹和周从文愿意他把周从燕带出来完全是因为信任他,可他却没能保护好她。他也想向周振丹父子当面道歉,可心里总是胆怯,不敢面对他们。
事情总要解决,一直拖延下去也不是办法,眼下与他们写信致歉说明情况,等他到京城把事都解决了再赶赴舟水山庄登门谢罪。
“伯父兄长钧座,敬禀者……”他的首页尚未写满,邹卓元便捶门而入。
“先生,那位钦差大人找您,说是镇原侯病了麻烦您去看看。”
杨臻放下笔随他赶过去时,穆淳正在榻上半躺着。
闻南曜上前拉他过来道:“侯爷风痹之症犯了,你来给侯爷瞧瞧。”
搭上脉条沉默良久,闻南曜看他神色有异便问:“怎么了?很严重吗?”
杨臻继续低眉垂眼了片刻后几不可见地冷笑了一下:“还好。”他什么病都没摸到,此刻的穆淳无非是有点故作镇定的紧张罢了,他只是好笑,穆淳一个侯爷想见他竟然还要扯这种小孩子把戏一样的幌子做掩饰。扭头去看药方,没写几笔便听穆淳一句话遣走了屋中的闲杂人等。
“白日里刚到的消息,”穆淳道,“有两支运送库藏的队伍被劫了。”
闻南曜意外,此事他却不曾知晓:“何时的事?”
“有五六日了,一支是刚出山口不久就遇上了贼寇,还有一支是在荆州被劫。”穆淳道。
“那……”闻南曜已经开始准备谢罪请辞的事了。
“有惊无险,参与劫掠者一律按侵袭军粮处置,先斩后奏,格杀勿论。”穆淳说。
闻南曜好歹松了口气,又道:“这些人动作真快,只是何故会这么快?怕不是从一开始就在暗中盯着伺机而动吧?”
“许是如此吧,胆子倒挺大。”穆淳道。
“人为财死,向来如此。”闻南曜吁气,“只是当初押运队伍兵分五路,下官怕后头的麻烦还多着呢。”
穆淳眼色凉薄凛冽,却霎然收敛,转而问杨臻:“秦大夫怎么看?”
杨臻把药方划到一旁道:“归根结底,那些金银是前朝鞑子从民间搜刮来的,即便到如今也不可能取之于民用之于民,哪怕真求物尽其用,也要先妥善入库才行。”
闻南曜压着动作扒拉他小声责备道:“你何苦把话说得这么刻薄,不成体统。”
“秦大夫说的是实话,这么多金银长久在外谁也不会安心,即便是要物尽其用也要先拢入国帑才行。”穆淳微笑,又唤人进来领走药方去抓药。
邹卓元接杨臻离开时不禁问:“先生,都是阴雨天,你的伤就不疼吗?”
杨臻看了他一眼,一直咬着的牙仍未松开,笑着揽上他拍肩走人。
屋中的闻南曜和穆淳面面相觑而不自知。闻南曜也讶然得很,杨臻之前受过什么伤痛他不是不知道,为何他却没意识到连邹卓元都能想到的事呢?难道只是因为杨臻从未表现出来过吗?
闻南曜追出去再回来时刚好碰上勾佩端着药进屋。
“这么快就熬好了?”闻南曜意外,他离开前后甚至不足半个时辰。
“是,秦大夫的方子上说出第二遍色即可。”勾佩把药捧到了穆淳面前。
“如何?”穆淳看似不动声色地接过药碗问。
勾佩不由得一懵,他可不晓得穆淳这句如何在问什么。
闻南曜没多想便道:“无碍,他说他好歹是个大夫,不至于这点事儿都处理不了。”
“是我欠考虑了。”穆淳捧着碗喃喃自语。
“侯爷您说什么?”闻南曜没听清。
穆淳抬碗吞药以掩饰形容,却不承想被呛了一口,形象全无地咳嗽起来。穆淳在闻南曜和勾佩的关切中缓了口气后使劲清了清嗓子,闻南曜怕他烫伤,勾佩以为是药太苦,可事实上他是被齁到咳嗽的,这碗药甜得不可思议,简直甜得发齁。
窗外的细雨兀地被一阵斜风带偏,转眼间又恢复如常。
邹卓元把铺盖弄好刚打算躺下,窗户便被拉开,他反应过来时,屋中已经多了一个人。
“什么人!”他的惊呵还未喊出声便被来人甩过来的一团东西糊住了嘴,品出味后他忍不住干呕起来。这倒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东西,不过是从屋檐下抠出来的一坨烂泥,土腥瓦酸里还夹着一阵阵臭味。邹卓元脾气刚要上来,却听杨臻道:“你先出去。”
“先生?”邹卓元还没哕干净。
“不要跟别人提起。”杨臻又道。
邹卓元虽有一万个不明白,但这些日子以来早就学乖了,听话地应声麻利退了出去。
“你怎么搞的,惹得希和那小妮子提起你就翻脸,都不愿意来找你了。”温凉坐在了窗边的椅子上。
杨臻懒得提这些,直接问:“你有事?”
“没几日就要进京了,当然要来看看你。”温凉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