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北伐”与“南征”

北洋军阀以吴佩孚势力为最大。武汉是华中之政治经济中心,全国重要交通枢纽,当时是吴佩孚统治地盘内的一大重镇。武昌时为湖北省省会,“城周回九十里,城凡十门”,城墙坚固,高三丈有余,城外壕沟深二三米,城内蛇山横断东西,城外地势平坦,易守难攻。1926年8月底,吴佩孚的军队由汀泗桥、贺胜桥接连败退。31日晚,北伐军进抵武昌城郊。吴佩孚决定死守武汉三镇,任命刘玉春为武昌守城总司令,与湖北督军陈嘉谟共同防守。刘玉春:《百战归田录》卷2,线装本,自印,1930,第13页。

9月6、7日,汉口、汉阳未经血战即因刘佐龙投诚而相继被北伐军克复。吴佩孚率部撤往河南信阳以北。武昌遂成一座孤城。北伐军满以为武昌城亦可一举攻下。未料刘玉春凭借地理优势,以1.2万残兵据守孤城,无粮无援,竟与七八万北伐精锐部队顽抗相持达40天之久。在此期间,北伐军先是坚攻,继而围困。城内居民约20万(亦说30万)一同被围,很快城内粮食殆尽,饿殍累累,“吃草根,吃树皮,吃猫,吃狗,吃老鼠”,情形十分悲惨。据说陈嘉谟战志不坚,战亦可,降亦可,而刘玉春则主张抵抗到底,誓要与城共存亡。包惠僧:《包惠僧回忆录》,人民出版社,1983,第284页。战争僵局受到全国报纸普遍而持续的关注。舆论对城内难民给以普遍的同情。“京、沪等地及国外的报纸竟把守城的敌将刘玉春英雄化了,把他称赞得就和田单、张睢阳一样。”郭沫若:《北伐途次》,《革命春秋》,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第104页。如称“刘氏以败残之兵,困守孤城,其勇烈洵近世稀有”,甚至誉刘氏为“武昌笼城勇士”。《陈刘泰然受审》,北京《益世报》1927年2月14日;剑甫生:《长江战线视察记》,《顺天时报》1926年10月15日。刘玉春竟因此声名大噪。

10月10日,武昌城终被北伐军克复。陈嘉谟和刘玉春被俘。

北伐军将如何处置这两名北军守将,再次成为全国舆论关注的焦点。

武昌城克复后,北兵最担心的是“南人杀北人否”。武汉部分绅商代表担心北伐军处死陈嘉谟、刘玉春将激化南北之间的矛盾,进而影响南北商民之间的经济贸易,因而上书北伐军前敌总指挥唐生智,劝唐生智“莫植南北之恶因”,泯除南人北人之见,声称杀一刘玉春不足惜,但“南北之杀机”将“由此而伏”,担心在北方数十百万鄂籍商民的生存也将因此而受影响。《南军攻入武昌详情》,上海《商报》1926年10月15日;《武昌调人营救刘玉春》,季啸风、沈友益主编《中华民国史史料外编——前日本末次研究所情报资料》第18册,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1996,第47页。

靳云鹗等一批北洋将领联名通电,“请党军持正道,勿伤南北感情”。刘玉春:《百战归田录》卷2,第23~24页。旅京鄂人团体也出面营救陈嘉谟与刘玉春,通电说:“报载党军对于陈嘉谟刘玉春不履行议和条约,加以虐待,舆论颇为不满,夫统一大局,即无南北党系之分……如实为残贼,即南人也,而南人诛之不为过,北人也,而北人戮之不为非;如非残贼,则北人也,而南人亦当爱之,南人也,而北人亦当敬之,又何分于南北哉!”《旅京鄂人团体营救陈刘,陈嘉谟以二百万元赎命》,季啸风、沈友益主编《中华民国史史料外编——前日本末次研究所情报资料》第18册,第172页;《陈嘉谟刘玉春生命难保》,《顺天时报》1927年1月22日。

反对惩治陈嘉谟、刘玉春者,大多以南北地缘观念立论。旅居北方的鄂籍商民担心激怒北方人而影响他们在北方的生意和生存。相比之下,旅居上海的鄂人可能因为没有这方面的顾虑而极力要求严惩。如湖北旅沪同乡会即认为陈嘉谟和刘玉春死守武昌,挟人民以自卫,置城内20万生灵于不顾,乃不恤民命,不重地方,故通电请求严惩。见《两团体电请处分陈刘》,《申报》1926年10月17日。当时南北民众的地缘观念之强,可能超乎今人的想象。

“北伐”之称,自是站在南方国民革命军一方立论,北洋军阀一方乃以“南征”相回应。如《顺天时报》1926年6月9日(第2版)报道标题为《吴(佩孚)蒋(介石)竞唱南征北伐》;天津《大公报》1927年6月6日社评《南北势力变迁》写道:“自北军观之,且以为只有南征,绝无北伐”。那时号称“中立”的商业报纸杂志,多称之为南北战争,而一般知识界则誉之为“新旧思想的决斗”。那时北京社会“最流行的读物”(梁启超语)且以“自由”立场著称的《现代评论》即说“这场大战,可以说是中华民国生死的关头,是新旧思想破釜沉舟的决斗”; “南军与北军,如同光明之与黑暗,绝对不能并存”。见万《武汉风云》,涵庐《从武力的胜负到政治的胜负》,《现代评论》第4卷第93、98期,1926年9月18日、10月22日。与知识界相比,普通民众的看法又有所不同。在北方民众的感受中,国民革命军的“北伐”,不仅隐含着“有道伐无道”的气势,更有“南方人打北方人”的意味。北伐出师不久,一位北方读者投书中共中央机关报《向导》说,他家乡的老百姓以为,“北伐”就是南方人打北方人,因此他觉得“北伐”二字“不能完全表示出革命的意义”,且不适合“全国普遍需要”,建议将“北伐”改名为“反吴”或“反反赤”之类,其意义更光明而不带地域色彩。于枫:《关于“北伐”之两种不同的观念》,《向导》第167期,1926年8月15日。

同样,在南方民众的观念中,南北之见亦普遍存在。郭沫若在《北伐途次》一文中讲述了这样一个故事:当北伐军政治工作人员路过鄂南的一个村子时,当地百姓称他们为“南军”,并且在“南军”之前加上“我们”两个字,以示对他们的亲切认同。与此同时,村民们将一名战败散逸的北兵捉住围殴。据郭沫若说,“我们也并没有向他们宣传,事前也不会有人向他们宣传过”,显然村民的做法纯属南北地域之见。政工人员不得不向村民解释说:南军里面也有北边人,北军里面也有南边人,并不是南边人就好,北边人就不好。郭沫若:《北伐途次》,《革命春秋》,第40~41页。

南北两方的军事首领显然也注意到这一问题。蒋介石在任北伐军总司令的就职宣言中向北方军人宣称:只要你们向义输诚,即引为同志,“决无南北畛域之见,更无新旧恩仇之分”。《蒋介石年谱初稿》,第612页。张作霖就任安国军总司令时,也宣称他只知救国,而“绝无南北新旧之见”。《奉张宣言发表》,天津《大公报》1926年12月7日;章伯锋主编《北洋军阀》第5卷,武汉出版社,1990,第384页。孙传芳在对蒋宣战的最后通牒中,指责革命军强分南北,自称“不知南北,不问党派,惟知有民宜爱,有国当保”。《孙传芳对蒋送最后警告》,《顺天时报》1926年9月10日。蒋、张、孙三人不约而同宣称“无”南北之见,其实正是“有”的曲折反映。他们力图掩饰南北鸿沟的存在,恰反证南北地域观念正是当时人关注的焦点之一。与孙传芳指责革命军“强分南北”一样,吴佩孚从武汉败退时,大量散发“南军仇杀北人”的传单,《吴佩孚初回郑时之举动,大散传单谓南军仇杀北人》,天津《大公报》1926年9月27日。极力将这场战争凸显为“南方人打北方人”的地域之争。有关南北地缘文化对北伐的影响,罗志田《地方意识与全国统一:南北新旧与北伐成功的再诠释》(《乱世潜流:民族主义与民国政治》,第185~225页)有精彩论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