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社会与社会主义

1919年12月,张东荪指出:“当欧战未终以前,中国人没有一个讲社会主义的;欧战完了,忽然大家都讲起社会主义来了。”张东荪:《我们为什么讲社会主义》,《解放与改造》第1卷第7号,1919年12月。在当时人的言说中,社会主义是“社会改造”思潮之一种,或社会主义即是一种社会改造运动。《少年中国学会消息》,《少年中国》第2卷第1期,1920年7月。“一提起‘社会主义’便觉得他是一种改造社会的主义”。田汉:《诗人与劳动问题》(续),《少年中国》第1卷第9期,1920年3月。或说社会主义就是有关“社会”的主义。正是基于这样一种模糊的认知,“高到安那其布尔塞维克,低到安福系王揖唐所称道,都有些可以合于通行所谓社会主义的意义。”恽代英:《论社会主义》,《少年中国》第2卷第5期。这种“大家都讲社会主义”的态势,其实与当时知识界热衷“社会”和“社会改造”密不可分。以往学界列举了社会主义在中国兴起的众多因素,却很少关注社会主义流行与“社会”思潮背景及其价值的关联。

1920年恽代英撰写《论社会主义》一文,正是从“社会”角度阐述“社会主义”。他说:“社会主义学理上的根据,以为人类是共存的,社会是联带的。我们要求个人的幸福,必不可不求全人类的幸福。那便是说,只有人群,只有社会,是唯一的自然的实在,亦只有他配得上做宇宙间一切事物的中心。”不难发现,恽代英所举的社会主义的学理根据,正是陈独秀、胡适所倡导的“社会不朽论”。而恽代英将以这种学理为依据的社会主义,称做“理性的社会主义”,而将“受掠夺者的阶级因为得了许多不堪忍受的物质的痛苦,遂认识了地主资本家的罪恶”的社会主义,称做“浅见的感情的社会主义”。不仅如此,恽代英还将社会主义区分为以个人为本位、以国家为本位和以社会为本位三种。他说:“现在所说的社会主义,都几乎是以个人为本位的,都只是个人主义的社会主义。”他将新村运动和“阶级革命运动”都归为“个人主义的社会主义”。他进一步解释说:


怎样说阶级革命是个人主义的呢?因为现在所通行的阶级革命学说,都只注意唤起劳动阶级与资本阶级的嫌怨,使劳动阶级为他个体的利益,联合,抗拒,奋斗。我信阶级革命的必要,与新村的必要一样真实。但我信这样的福音,只可从社会主义上宣传,不可从个人主义上宣传。我信人类的共存,社会的联带,本是无上真实的事。那便与其提倡争存的道理,不如提倡互助的道理。因为人类只有知道人群的真意义,才能为社会福利去求社会的改进。这才可盼望是社会上长治久安之道。


恽代英认为社会主义应以追求社会福利为目标,而不应以追求个人福利和国家福利为目标。国家没有永久的价值,个人只是人种绵延的一个阶段,个人离开社会便没有生存的意义,只有人群社会在宇宙中才有真实的地位。所以他不主张阶级竞争,而主张社会互助。因为人类生活是互助共存的,不是独立自给的,个人主义已经破产,社会主义是必然的。“世界的未来,不应归于个人主义的无政府主义,乃应归于共存互助的社会主义。”恽代英:《论社会主义》,《少年中国》第2卷第5期。

这种以社会为本位,提倡共存互助的社会主义,可能更暗合五四前后知识界多数人心目中的“社会主义”诉求。这种“社会主义”思潮,主要是相对“个人主义”和“国家主义”而立论,或基于对个人、国家与社会三者关系的理解,亦与五四前陈独秀胡适等人以社会为本位的群体意识相关联。

值得注意的是,李大钊1919年7月发表了一篇名为《阶级竞争与互助》的文章。他在这篇文章中也明确表示,互助、协合与友谊,是人类社会生活的普遍法则。人类的进化,是由个人主义走向协合与平等的一个长程。李大钊特别强调,人们对马克思的“阶级竞争”说存有误解。马克思并不认为人类的过去和未来都是阶级竞争的历史。他的阶级竞争说只应用于人类历史的“前史一段”,互助当开辟人类“真历史”的新纪元。李大钊:《阶级竞争与互助》,《每周评论》第29号,1919年7月6日。此前两个月发表的《我的马克思主义观》一文中,李大钊其实表达过类似观点:“与其说他的阶级竞争说是他的唯物史观的要素,不如说是对于过去历史的一个应用。”“马氏所谓真正历史,就是互助的历史,没有阶级竞争的历史。”李大钊:《我的马克思主义观》(上),《新青年》第6卷第5号,1919年5月。

1921年1月,李大钊又在《少年中国》发表文章,对“自由与秩序”提出自己的看法,认为个人主义重视个人自由,社会主义重视社会秩序:“极端主张发展个性权能者,尽量要求自由,减少社会及于个人的限制;极端主张扩张社会权能者,极力重视秩序,限制个人在社会中的自由。‘个人主义’Individualism可以代表前说;‘社会主义’Socialism可以代表后说。”但他认为“离于个人,无所谓社会;离于社会,亦无所谓个人。故个人与社会并不冲突,而个人主义与社会主义亦决非矛盾”。李大钊:《自由与秩序》,《少年中国》第2卷第7期,1921年1月。这样的逻辑推论,几乎将个人主义视为有关个人的主义,将社会主义视同有关社会的主义。尤其认为社会主义“极力重视秩序”的说法亦值得注意。

在此前后,正在巴黎留学的向警予亦申言:“廿世纪的新人生观,是以社会主义的互助协进来替代个人主义的自由竞争,这是可以深信无疑的。”向警予:《女子解放与改造的商榷》,《少年中国》第2卷第2期。

这样一种对“自由竞争”的厌弃,对“互助协进”价值的追求,以及从“互助”、“秩序”角度阐释“社会主义”的倾向,亦见于同期张东荪的言说中。1919年9月《解放与改造》杂志创刊,张东荪以《第三种文明》为题发表“社论”,称有史以来,人类文明可分为三个时期:第一期,习惯与迷信的文明,是宗教的文明;第二期,自由与竞争的文明,是个人主义与国家主义的文明;第三期,互助与协同的文明,是社会主义与世界主义的文明。张氏认为不应再提倡第二种文明,而应该培养第三种文明。张既是从“互助与协同”的意义上来理解社会主义,也因此对自由竞争的“个人主义”、“资本主义”、“国家主义”予以彻底否定。他说:“这次大战把第二种文明的破罅一齐暴露了,就是国家主义与资本主义已到了末日,不可再维持下去。因为资本主义存在一天,那阶级的悬隔愈大一天,结果没有不发生社会的爆裂的。国家主义存在一天,那武力的增加愈甚一天,结果没有不发生民族间的惨剧的。”在张看来,不仅造成社会爆裂的资本主义和引发民族间惨剧的国家主义到了末日,提倡自由竞争的个人主义也要抛弃。因为“自由与竞争是相连的,有了自由,竞争必随伴而来。在一方面,个人因自由而竞争,就生了资本制度佣工制度及其他附属的制度,在他方面因为竞争而有国家的富强,就生了国家主义殖民制度及其他附属制度,总之,在这种文明底下,道德上是个人主义,制度上是国家主义,经济上是竞争主义,思想上是唯物主义,社会的组织是有阶级的悬隔,民族间是战争的”。东荪:《第三种文明(社论)》,《解放与改造》第1卷1、2号合刊,1919年9月。

五四知识界对第一次世界大战予以了高度的关注,并进行过深刻的反省。很多思想言说都与观察和反思欧战有关。《少年中国》描述:


当欧战以前,达尔文的学说,遍行世界,于是弱肉强食,生存竞争种种名词,一一灌输于人的脑中。所以作事,对人与人而言,只顾有己,不知有人;对国与国而言,只图本国的权利,不管他国的尊严。俄国学者克洛东金,虽极力提倡互助,但是那有人听……孰知到欧战以后,我们看见协约各国,互相扶助,遂操胜算,德国虽强,孤立无辅,终归失败。然后深切觉悟,物竞天择,固是生存不易之理,互助共济,亦是战胜唯一之因。大家才把克洛泡金的书,取来细看,研究其理,然后知道兼弱攻昧是大乱之因,博爱互助是大同之要。魏嗣銮:《人类进化的各面观》,《少年中国》第1卷第1期,1919年7月。


周建人也提到,克鲁巴特金的《互助论》出版于1902年;欧战时候,协约国要鼓吹协力,盛行翻印,余波也流到中国(先前少数人有过介绍),才都知道天下有互助这件事,以为此说驳倒了达尔文,从此可以从生存竞争里救出,是一种有益社会的学说。周建人:《生存竞争与互助》,《新青年》第8卷第2号,1920年10月。

正是第一次世界大战暴露了建基于社会达尔文主义价值系统的危机,促使五四知识分子放弃了“自由竞争”的个人主义和资本主义,而转向“互助协同”的社会主义。这样一种观念之转变,其实仍是建立在中国国情亦即救亡图存的现实考量之上。在他们的观念中,个人主义、资本主义即是“自由竞争”、“弱肉强食”,社会主义则与“互助”、“平等”画上了等号。类似的看法,在早期《新青年》中有过零星的流露。如1916年第2卷第1号有一篇《时局对于青年之教训》的文章就指出:“顾自由主义昌,个性剧烈发挥,而社会上产业之不平等,资本家之跋扈,劳动者之沉沦,相乘起。有识而之士,惄然忧之,社会主义之思潮,乃磅礴而不可遏。故近世欧洲有一最矛盾之思想焉,即标榜自由之个人主义与标榜平等之社会本位主义是也。”(王浧:《时局对于青年之教训》,《新青年》第2卷第1号)1917年,陈独秀在北京高等师范学校发表演讲时称:“现今道德学说之在欧西,最要者有二派:其一为个人主义之自利派,其二为社会主义之利他派。此二派互为雄长于道德学说界中。”又说:“个人主义,乃希腊罗马遗传之思想,至近今而大昌,一变为达尔文之物竞学说,再变为尼采之超人论,三变为德意志之军国主义,皆此思想之递蜕也。社会主义,乃耶稣教文明,输入之思想,亦至近今而大昌。俄国之托尔斯泰,即力唱此学说,和之者甚众,与尼采之超人论成对抗之势。逆料战事告终,道德学说,必生一大变动,则解决此二思潮之期不远矣。”见常乃惪《记陈独秀君演讲辞》,《新青年》第3卷第3号。而这一切又均是以国际关系以及中国的国际处境为考量的前提。无论“自由竞争”还是“平等互助”均是针对国与国,而非针对人与人。大多数中国民众对俄国革命的深切感受,与其说是来自布尔什维克的主义,不如说是俄罗斯劳农政府对中国宣布放弃旧俄各项权利和赔款的通告。正是这一通告使中国人切实体会到社会主义的“平等”与“互助”。《对于俄罗斯劳农政府通告的舆论》,《新青年》第7卷第6号,1920年5月。1923年北京大学25周年纪念的民意测验显示,赞成“友俄”与赞成“友美”的比例约为5∶1。而赞成“友俄”的一个重要理由是“因其为社会主义国家,以不侵略为原则”。朱务善:《北京大学二十五周年纪念民意测验之分析》(正文与封面目录之作者名、文章名有所不同,正文为朱悟惮:《北大廿五周年纪念日“民意测量”之分析》),《新民国》第1卷第5期,1924年3月30日。另见朱务善《本校二十五周年纪念日之“民意测量”》,《北京大学日刊》1924年3月4~7日。“不侵略”成了社会主义的代码和标志。

北京大学的民意测验还显示,“相信”“社会主义”的人占被调查人数的47%,居第一位。不过调查者特意声明:“此地之所谓社会主义,包无政府主义工团主义基尔特社会主义及马克思国际共产主义……等而言,阅者不可不知也”。同年,北京中国大学也举行了一次民意调查,结果显示,赞成社会主义的人,占被调查人数的76%。调查者也附言:“作者从事统计时,发现有人赞成社会主义,同时又欢迎资本主义者,此种票数颇不少,惜未及统计,此种矛盾心理大有玩味之价值。”北大民意测验第八问:“现在中国流行关于政治方面的各种主义,你相信哪一种?”被调查的学界622人中,回答相信社会主义的占第一位,有291人,占47%。同年北京中国大学十周年纪念日举行的公民常识测验,问“你赞成社会主义么?”2750份答卷中,回答赞成者2096(76%),不赞成者654(24%)。见王惟英、何雨农《中大十周年纪念公民常识测验》,《晨报副镌》第182~184号,1923年7月15~17日。这一方面说明社会主义在当时知识界的热烈反响,同时亦可见五四前后“社会主义”之庞杂。

大致可以断言,“互助”、“不侵略”是五四前后多数“相信”“社会主义”者所认同的核心价值。那时无政府主义也被视为“社会主义”之一。而无政府主义之一度流行,也与“平等”“互助”的理念密不可分。无政府主义中,有“个人的无政府主义”和“互助的无政府主义”。五四前后流行的无政府主义,多是“互助的无政府主义”。若愚:《无政府共产主义与国家社会主义》,《每周评论》第18号,1919年4月20日。

1921年陈启天鉴于“闹了新文化运动已有一两年,说明新文化是甚么的却很少”,乃撰写《什么是新文化的真精神》。他认为,“由竞争的人生到互助的人生”即是“新文化真精神”的重要表征之一。陈启天说:“从前达尔文说生存竞争是天演公例;因此人生的方法,惟一在竞争,在怎样去竞争,把人生弄成了罪恶的人生,世界弄成了战争的世界,还有甚么乐趣呢?到克鲁泡特金的《互助论》出世,证明互助为生物进化之一要素,竞争论的流毒才稍减。虽然互助与竞争都是生物进化的原因,却在社会进化,需要互助过于竞争;互助的范围越发推广,竞争的事件越发减少,人生才越发进化,这也是人生的一种新倾向。”见陈启天《什么是新文化的真精神》,《少年中国》第2卷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