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小寒在客栈又休息了两日,期间梳理清楚不少事情。比如原身是有名字的,叫江岁,只不过从小到大没人叫她名字,这两个字也只有她自己记在心底。
江岁今年十六,算起来刚好出生在元嘉三十三年。明和君主上位,似乎不是因为凡间各种权力斗争导致,在江岁模糊的记忆里,璧月国这次皇权更迭应该和“上面”有关。
江岁认知里的“上面”,就是仙门。
“上面”在元嘉末年发生了很大的动荡。具体情况江岁自然不知,江小寒还靠“自己是上面的人”吓吓老板,也就不方便向他打听了,想来打听了也没用,凡人本就无从得知仙门百家之事。
也不知道江凌在那次动荡之后怎么样。江小寒每次想到他都百感交集,她恨他,却说不清恨什么。若说是恨他杀了自己,也并非只是如此,那次围剿各方势力都有出手,如果只把对江凌的恨意定义为死生之仇,未免太过单薄。
江小寒想不明白和江凌有关的事情。许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她梦到了曾经。
她是白龙皇族这一代唯一的子嗣,贵为龙族皇女,本该在北渊的无尽荣宠中长大,然而她出生不久,为首的几大仙门宗派就联手其他几方势力,想对北渊白龙一族动手。这次声势浩大的讨伐低估了白龙一族的实力,虽对龙族造成了重创,到底也没攻下北渊,白龙一族自此封闭了北渊,与世隔绝。
这些都是江小寒后来回到北渊才知道的事情。
在那之前,她的十七年是在平遥宗度过的。
白龙一族封闭北渊,皇女却不知为何落到了仙门百家手中,中间发生的事情江小寒无从得知,她只知道自己是被江凌一手养大的。不过,她是龙族的事情应该没几个人知道——江凌对此保管得非常严密。
她十岁以前其实也十天半个月才见一次江凌,或者说也没见过什么人。江凌把她养在断情峰的一处秘境,从不让其他人接触到她,自己捏了两个人偶陪着江小寒长大。
人偶照顾她的日常起居,教她礼义廉耻,指导她识字诵书。江小寒识字之后,还给人偶取了名,一个叫“一两”,一个叫“三四”。
说起来,自己的名字来得也很敷衍。两个人偶有一回和江凌汇报龙女的近况时,一旁的小丫头发出疑问:“一两,为什么你每次和江哥哥说我,都叫我龙女呀?龙女是名字吗?”
“龙女不是名字,我不是你哥哥。”那时的江凌也不过二十多岁,还有些青涩,但绷着张脸还是让人觉得有些疏离。
“哦……”小女孩没有因为他的冷淡而退却,有些没心没肺:“你们都有名字,我怎么没有?”
江凌愣了一下,他似乎并未思考过这个问题,眼看着他又要说一些“你本来就没名字”之类的冷言冷语,通人性的人偶抢先一步开口了:“这确实是个问题,您给小龙女取个名字吧,日后总要有个称呼不是?”
“你还挺替她着想。”江凌这会只觉得自己不应该在捏人偶的时候这么精细,太有灵性了反倒给他添事。
不过他自己也觉得每次叫这小丫头“龙女”有些拗口,不知道的还以为在喊敬称呢。于是江凌思考了短短几秒做出决定:“今天是小寒,那你就叫小寒吧。”
“我以后就是江小寒啦!”小龙女自作主张还给自己添了个姓,没姓的话听起来和那两个人偶一样,她可不是人偶。
“……”江凌不想再和小孩争论什么姓不姓的了,他没这么多闲工夫,反正平时根本见不到几次,随她去吧。
江小寒后来想,其实一切从最初就已经昭示,江凌只把她当工具,谁会费心给工具想个好名字呢?
但那时候她还小,没接触过外界,唯一能见到的活人只有江凌,又怎么会觉得他不好呢?
况且,江凌本就待她不错。断情峰的秘境是一处灵气丰郁的宝地,除了她之外也只有江凌能进出此地。两个人偶的照顾也可以说是细致入微,江小寒在这样一处与世隔绝的桃花源生活了十年,没有任何忧愁。
也没有正常人的七情六欲。
她好像一个依着诗书经卷雕刻成的精美人偶,对世事一概不知,原本有些跳脱的性子也在日复一日毫无变化的日升日落里归于平静。
一两和三四后来说,那会她也就十岁,瞧着已经有江凌那副不食人间烟火的雏形。
“和江凌一样不好吗?”年幼的江小寒感到困惑:“一两,你不是总说,江凌是宗门百年难处的天才,大家都以他为骄傲吗?”
“道理不是这样的,小龙女,江道长是江道长,你是你,你有自己的路。”一两已经沉浸在养女儿的身份扮演中无法自拔:“这个世界上有很多条路可以走,不是和江道长一样的才能说是好的。”
虽然江凌取了名,但两个人偶坚持认为他们不能和江凌一样,所以他们还是喜欢喊她小龙女。
“那一两觉得我现在这样不好吗?”江小寒眨巴眨巴眼,看得一两心都化了——如果他有的话。
人偶温柔地摸了摸她的头:“我也没有资格来评判你的样子,只是觉得,你见到的世界太小,还没办法让你做出真正适合自己的选择。”
“我见过的……世界?”江小寒想到那些书卷中描绘的人间烟火,又想到自己生活了十年的这一方天地,懵懵懂懂:“我以为这里已经是世界上最好的地方了。”
“所以,你要见的不只是好的。”一旁的三四对一两在想什么了如指掌,两个人偶打配合十分顺手:“有机会的话,和江道长说说吧,让他带你去断情峰以外的地方看看。”
“嗯……”小龙女虽然还是不太明白一两和三四这一唱一和是为什么,但,他们就像书中写到的“父母”一样好,他们是为了她才被创造出来的,所以江小寒相信这个提议。
十岁那年,江小寒趁着江凌又要闭关之前主动提出想出去看看。她记得那是暮夏时节,一个宁静的傍晚。
“你说你想离开这里?”江凌有些意外她会有这个想法,他目光扫过一言不发的两个人偶,又看向小姑娘懵懂又期待的眼睛。
江凌一下就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无奈叹气:“平常没见你们这么安分……你们两个撺掇小寒的吧?”
“是。”一两毫不意外江凌能一眼看穿,本来有些心虚,仔细想想,这也是为了小龙女好啊,是好事!他又补充道:“属下这是觉得,小龙女不可能一辈子都生活在灵涯秘境……大人,她是白龙,总要见见天地的。”
江凌沉默了很久,久到让江小寒有些胆怯地收回目光。
“江道长要是不同意,我就不出去了,一辈子呆在这里……”江小寒觉得自己有些不识好歹,她跟江凌非亲非故,不应该要求甚多的。
“真拿你没办法。”江凌的目光让人看不明白,有些疏离,又带着几分惆怅:“我确实不能把你留在这里一辈子,你总有一天要去看外面的世界。”
“因为我是白龙?”
“不,因为这里本就留不住你。”江凌看着她,小姑娘显然因为他的准许而开心,眉眼间都焕发出期待的光彩。
像……他突然想到了一些路边不知名的小野花,到处都有的那种,花朵并不夸张,只是小小地独自盛开。
这是她本来该有的样子吗?江凌问自己。是否本来该是这般鲜活的灵魂,却被这一方秘境困住了本性?
江凌亲自安排了江小寒外出的一系列事情。他似乎十分不愿让旁人知道江小寒出身断情峰,大费周章给她套了个假背景,让她装作是凡间无名小卒来平遥宗求学修行。
出身断情峰不可让外人得知,龙女的身份更要掩盖。十岁那年外出之后,江小寒头上的小龙角也被江凌施法隐去了,她后来很长一段时间摸到额角都感觉空落落的。
“一两,你说为什么江道长要这样啊,我很见不得人吗?”小龙女有些沮丧。
一两还是不太擅长哄小孩,三言两语把自己讲噎住了:“小龙女此言差矣,这是深藏功与名……虽然你现在还没功名。”
“他的意思是,我们小龙女以后肯定会闯出一番天地,要是一开始别人认识你就知道你是江道长养大的,又是龙女,人家就会更关注超过你本身天赋和努力的事情。”三四已经习惯于给一两找补:“不要让外界的光环把你盖住。”
“是这个理。况且外面和这里可不一样了。”一两不放心江小寒:“不是所有人都喜欢看到你好,知道吗?哪怕在平遥宗也要多加注意,有些人看不得你是白龙,也恨你认识江道长。”
“你要自己小心,江道长的意思是放你一个人去见见世面,应当不会让我们跟着的。”三四其实不是话多的性子,他是一个人偶,却又不止于此,这会倒是和一两一样话多了起来:“平遥宗普通的修行弟子住的离断情峰很远,宗门内各个区域又界限分明,我们没办法时时刻刻看着你,要是想见我们,你就通过这块传信石叫我们,用灵力灌注进去就能用了。”
三四拿着一块玉佩递给江小寒。
“哎呀,你别听他扯,传信石很宝贵的,用起来会损耗,是能直接召唤我们出现在你眼前,而且你用这个叫我们过去陪你一次,我俩是人偶,回来缓一晚上灵力消耗。”一两没好气地白了三四一眼,劈手夺过玉佩挂在江小寒腰带上:“你带身上,遇到困难了叫我们。平常想和我们说话用不着这个,千里传音就行。”
“千里传音还要消耗小寒的灵力。”三四不赞成。
“说的也是,不然我去求江道长,让他放我和小龙女一块出去吧!”一两放心不下,毕竟他也只是个在秘境里活了十年的人偶,对外界的认知只比江小寒多在一个方面——也就是知道江凌周围的事。
那可真是精彩纷呈,各路牛鬼蛇神层出不穷,在他眼里,出了断情峰就没什么好人,早知道江凌只放江小寒一个人离开,他当初就不撺掇让她出去闯荡了。
“你们哪来这么多话要和江小寒说?我是放她出去修行的,没空找你们聊天。”江凌隔着老远就听到了三个人叽叽喳喳的讨论声,感到十分无奈:“只是离开断情峰而已,还是住在平遥宗的,没你们想的那么复杂……出去了就和普通弟子们一样,认真修行,遇到小困难自己努力克服,实在不行再找他们两个。等我这次闭关结束来接你。”
“我知道了。”小姑娘点点头,难得江凌主动和她说这么多,她这次外出还真是牵扯众多啊。
“之前和你说的,不能告诉任何人你在断情峰长大,不能暴露自己是龙女,一定要记住。”江凌有些不放心,江小寒毕竟只是个十岁的小孩子,这些事很难和她解释清,再三叮嘱还是怕出差错,他想了一会,改变主意:“算了,你还只是个孩子,难免有疏漏。过来,我给你下个禁言咒,这样就不担心你说漏嘴了。”
江凌随手在她眉心画了个符文,她看不懂,试着说“我是白龙一族”,果然发不出来声音。
“等你长大了,能辨别善恶是非,到时候如果想告诉别人自己的身世,我就把禁言咒解开。”江凌很耐心地解释,而她抬头望着这个十年来自己唯一接触到的人类,不由得想,其实江凌对自己真的很好很好了。
江小寒听到梦中自己问:“江道长,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我对你很好吗?”青年看起来有些哑然:“一两说得没错,你见过的世界太小,小到只有我。”
“不好吗?江道长让我住在这里,还安排了一两和三四来照顾我,我想做什么,你也支持我。”年幼的江小寒语气很是认真:“我觉得江道长这样就是很好啊。”
他说:“小寒,其实我并没有做什么……我受你父母所托照顾你,这些事情本就是应该的,不能叫做好。”
谎言。江小寒在梦中回看这一幕,只觉得胸口空荡荡地难受。
她不太想继续在梦里回忆那段时间,她已经知道接下来自己会说什么,可是却控制不住梦境的延续。
“那江道长对别人也这样吗?”
不要问。
不要听。
不要期待。
江小寒努力想从这场噩梦中挣扎着醒来,却怎么也走不出当年自己懵懂天真的疑问。
那是很多很多年以前,是一切阴谋还蛰伏在水面下的时候。
江凌从来都淡漠的表情有一瞬的凝固,随后一切恢复如初,他用永远平和的声音回答:“被你这么一问,我想了想,好像真的只对小寒这样。”
只对小寒这样。
“!”江小寒猝然从梦中惊醒,她感到浑身无力,心跳得很快,耳畔是自己有些急促的呼吸声。
不要再想这些事了……一切都是谎言。
那些似真非真的过往,埋藏在重重陷阱下天真又可笑的期待,早就该随着北渊的血海深仇一起烟消云散了。
她的眼角滑落一滴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