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研究思路与设想

一 主要思路与内容

本研究试图把信息化背景下社区时空结构的变化与制度因素同时纳入视野,以北京H社区及其社区网为个案,着重强调虚拟社区(以社区为基础的社区网或电脑网络)对现实社区的“再地方化”自组织过程的作用。借助于对一个新生的地域性社区网的个案研究,我们试图探究在这个自组织过程中,借助于虚拟社区的生活实践,一个新生的居住区域如何通过社区传统的发明,促进社区认同与社区的想象,进而导致一个社区的生产。

研究的主要立场是,社区不是一个既定的和稳定的集体团结,而是需要不断创造和再生产的集体行动过程。一方面,社区传统之发明成为社区认同的重要来源;另一方面,传统的生产过程和传统的重复性实践与虚拟社区共同促进了社区的“想象”。最终,我们可以发现,互联网除了具有去地方化的效应之外,同时具有再地方化的时空重组能力。社区网有潜力成为促进城市社区生产和社区治理的重要媒介。

图1-1 研究思路结构

具体内容上,第二章试图从理论上说明沟通媒介的发展中时空结构的变化,强调现代性的时空分离是一个双向互动的维度。互联网这种信息技术既具有去地方化甚或全球化的组织向度,同时也具有再地方化的组织能力。第三章和第四章则紧紧围绕本书研究主题,试图分析H社区网的自组织行为的表现和自组织的功能(也就是如何通过发明社区传统从而促进社区认同)。第五章则试图从理论上阐释社区网的生活实践使社区得以可能的机制,也就是“想象”社区的机制。第六章通过对社区实践和认同的多元化分析,强调多元社区的本质和内涵,进一步分析了多元社区实践最终推动反思性社区的形成。最后一章是对全书的总结,对结论进行概括,围绕着社区网网友关系的性质及多元社区实践在社区治理方面的影响等问题展开进一步的讨论。

二 核心概念阐释

(一)社区网

社区网络(community networks)原初是一个社会学概念。描述的是社区中的社会纽带或联系以及沟通的模式,这是一个社区之网(the web of community)。刻画出社区中消息如何传播以及社会问题如何被处理。这个社区网络是一般的社会网络的含义。而这里的“社区网”则指的是伴随着互联网走入社会核心舞台开始出现的新现象,以电脑网络为根基的“社区网络”。本研究中我们认可道格拉斯·舒勒(Douglas Schuler)在《新社区网络》(New Community Networks)一书中的大致定义,即在互联网技术的支持下、以地方社区为根基的、本地社区定位的电脑网络服务形式,旨在有助于复兴、加强和扩展现有的以人为基础的社区网络,增加社区成员对信息的获取和本地决策制定中的社区参与,建构社区意识,在弱势社区中促进经济发展,进而有助于社会资本的发展等Douglas Schuler, New Community Networks, Addison-Wesley,1996, Chapter 1.由于无法找到这本书的英文原版实体书,只能使用在网上的Douglas Schuler这本书没有相应页码的电子版。但是这样一来,当转化为Word版后的页码肯定与原书不同。所以此后所有关于Douglas Schuler这本书的引用都无法标明具体页码,只能以章节代替。。从根本的意义上,电脑网络在实践层面上也就是一种社会网络。以电脑网络为基础的社区网的宗旨也是促进社区的社会联系和参与,只是它采用了一种新的信息技术作为媒介而已。

(二)再地方化(relocoalization)

再地方化是相对于去地方化的时空向度。后者是一种消解行动的时间和空间限制的社会过程。在交通和通讯技术的作用之下,随着全球化过程,人们的行动越来越超越地方局限,实现跨地域、跨国家甚至以全球为单位的实时互动。这种去地方化既是技术的,同时也是政治、经济和社会的过程,而在全球化过程中,本土的意义并没有消失。相反存在许多本土化的社会运动,旨在保护全球化中地方的价值。在这里的所谓“再地方化”指的是借助于信息技术,比如互联网,本地社会成员在各个层面的社会行动上,无论是政治的、经济的还是文化和社会等方面,重新进行地域性的社会组织和连接。这些信息技术在通常意义上是一种去地方化的工具和交往领域,但是却在实践层面上同时发挥着重新组织地方社会的作用。

(三)自组织

“自组织”是相对于“被组织”的一种组织形态。自组织是自然系统演化的规律。哈肯将自组织定义为“如果系统在获得空间、时间的或功能的结构过程中,没有外界的特定干预,我们便说系统是自组织的。这里的‘特定’一词是指,那种结构和功能并非外界强加给系统的,而且外界是以非特定的方式作用于系统的”哈肯:《信息与自组织:复杂系统的宏观方法》,郭治安译,四川教育出版社1988年版,第29页。。自组织系统就是指一个系统无须外界特定指令而自发或自主地从无序走向有序,形成结构性系统的过程吴彤:《自组织方法论研究》,清华大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7—8页。。系统的这个过程并不是在具体行政命令之下运行。吴彤认为,相对应的就是“被组织系统”。后者指的是一个系统在外部具体指令的强制下,被动地从无序走向有序的过程。从理解上看,自组织和被组织可以从行动主体角度来区分。自组织的过程中,行动主体是行动者。行动者接受的是根据无强制外部信息或“参数”来主动做出对环境的反应。而被组织的过程,行动主体实际上是“外部指令”或行政命令。此时,行动者不过是执行这些指令来组织的被动过程。自组织理论后来不断被用来解释社会系统的运行。20世纪70—90年代,一些学者反思“国家失灵”和“市场失灵”的时候,转而认为,“自组织”是一种最自然、成本低而收益高的协调机制俞可平:《治理和善治》,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0年版,第58—59页。

(四)想象的社区

“想象的社区”这一概念经典的出处来自于安德森《想象的共同体》一书。他认为,民族就是“一种想象的政治共同体——而且,它是被想象为本质上有限的,同时也享有主权的共同体”本尼迪克特·安德森:《想象的共同体》,吴叡人译,上海世纪集团出版社2005年版,第6页。。这个“想象”并不是“捏造”或“虚假意识”,而是形成群体认同的集体认知过程,一种社会心理上的“社会事实”。这里突出的是群体的“认知和理解”。“所有比成员之间有着面对面接触的原始村落更大(或许连这种村落也包括在内)的一切共同体都是想象的。区别不同的共同体的基础,并非他们的虚假/真实性,而是他们被想象的方式。”安德森认为,印刷科技、资本主义与人类语言共同作用促进了民族这一“想象的共同体”在18世纪后的形成。而布劳克兰德则把居住社区也看作“想象的社区”(imagined communities)。“‘想象的社区’作为认为和感觉到‘我们彼此归属’的印象和日常实践而存在。在这些实践中,我们向那些我们归属的人表达自己,借此我们也与一些他人构成‘我们’,或者实际上从‘我们’中排除他们。”Talja Blokland, Urban Bonds: Social Relationships in an Inner City Neighbourhood, Polity Press,2003, p.209.所以“想象的社区”严格意义上并不是一种社区的类型,而是一种实践的和认知的,也是一个形成群体认同的机制。

(五)社区认同

社会认同理论是特费尔(Tajfel)和特纳(Turner)在1979年发展起来的。这个理论最初是用来理解群体间歧视(intergroup discrimination)的心理学基础。社会认同就是一个人对他或她归属于一种社会范畴或群体的认识Michael A. Hogg and Dominic Abrams, Social Identificaitons: A Social Psychology of Intergroup Relations and Group Processes, London: Routledge,1988.。“社会群体就是个体的集合体,他们拥有一种共同的身份或者把他们自己看作具有同一社会范畴的成员,并在对自身的共同界定中共享一些情感,以及在有关其群体和群体成员身份的评价上,获得一定程度的共识。……而社会范畴化可以看成是一种认知的工具,可以用来对社会环境进行分类和秩序化,进而个体可以采取许多形式的行动。社会范畴化不仅仅是使社会世界系统化,而且也为自我参照提供了定位系统:创造和界定个体在社会中的位置。从这个意义上,社会群体为其成员自身提供了社会意义上的认同化。而很大程度上,这种认同化是相互关联和可以比较的。也就是与其他群体成员相比较。”Henri Tajfel and John C. Turner, The Social Identity Theory of Intergroup Behavior, Psychology of Intergroup Relations(second edtion), Chicago: Nelson - Hall Publishers, 1986, pp.7—24.个体借此被看作是相似的还是不同的,好的还是坏的。社会认同包括个体自我意象的方面,来源于个体认为自己所隶属的社会范畴。

社会认同的形成过程也是一个社会比较的过程。那些与自己相似的人和自己被范畴化为同一类,并被贴上内群体(in -group)(或“我群”)的标签。而那些与自己不同的人们则被范畴化为他群(out-group)。因此从理解上,我们认为,社会认同也是一个社会分类和区分的过程。在比较和区分中形成内/外群的差异,这种差异,也包括群体之间的冲突有助于形成社会认同。这里我们根据社会认同的概念推演出“社区认同”这个概念。“社区认同”指的是,个体对自己作为所归属社区的成员身份的认识。我们认为,社区传统的发明与参与实践有助于使社区成员不断彼此确证其社区的身份和“我”社区的独特性,进而有利于促进社区认同的产生。

三 主要方法

本研究依据实践社会学的分析视角,关注的是社区行动者在一定社会结构和信息技术背景下的实践策略和过程。研究的对象H社区是一个2000年开始陆续开发和入住的新社区。研究者采用定性方法,从这个社区个案入手,试图探究在信息技术的新型空间范畴作用之下,一个新生的居住区如何借助于社区网快速自发组织起来,社区基于这种信息媒介被生产出来的机制与过程。

(一)参与观察

参与社区成员通过虚拟社区组织起来的兴趣团体及其活动,观察居民的(线上和线下的)互动过程与策略。在实地研究阶段,参与了一些慈善活动的组织过程,比如,帮助网友寻找母亲,帮助兔唇宝宝的募捐活动;参与了汽车俱乐部的例行活动;一些社区传统的组织和现场,如社区趣味运动会,新年音乐会和亲子图书馆馆庆等活动。

(二)访谈法

对虚拟社区和日常生活中的社区成员,以及相关社区行动者进行访谈,获得社区发展、社区参与以及虚拟社区对社区重要“事件”组织作用的深入信息。两次调查共计46个访谈对象,具体包括地方办事处和居民委员会工作人员,商家,社区居民和社区网网友。这些访谈基本上都做了访谈录音,有几次访谈由于录音设备问题,只是当场做了简单的笔记。

(三)文献法

收集关于H社区和地区的一些数据和资料,包括地方志,社区网互动的田野资料,借助于社区网建立的各种兴趣团体及其活动信息的资料,社区网上对一些活动的组织和事后总结的资料以及关于H社区和社区网的媒体报道。

四 社区与社区网的基本情况

H社区位于北京城北,南距德胜门约16公里,北距昌平城约18公里,位于八达岭高速路东侧。明王朝初期,H地区是一片牧马草场,附近的西二旗、西三旗就是由牧马军卒的居住地而形成的村落。H这个地名源于当地一个同名的村庄。这个名字可追溯到明代。当时村中央一条大街是通往十三陵、南口、居庸关、八达岭的重要交通古道。明初期,这个村只有78户人家,以农耕为主,只有少数在街两侧经商,村内有屯兵。明朝初期在中心街中央的东侧,建有观宇一座,属于皇家之观。村东的进村路当时叫“香火道”,观的四周是牧马场。

1948年新中国成立后,H村划归昌平五区领导。1949年7月划归昌平二区。1950年成立村政府,1955年村政府撤销,建小乡划归唐家岭乡。1956年H乡成立,隶属H乡领导。1958年成立红旗公社,划归红旗公社领导。1959年8月成立沙河中越友好人民公社,划归H大队管理。1972年归史各庄管理区管辖。1974年9月划归H管理区管辖。1984年H管理区改乡,进而划归乡管。1990年2月乡改镇,归H镇管辖至今。现在,H社区隶属于H镇,而H镇的管理范围除了有H社区之外,还有9个行政村。

从1999年北京市政府开始在本地筹划经济适用房社区开始,H社区进入大众的视野。目前这个社区也是北京超大居住区之一。根据2007年10月H地方办事处提供的资料,H社区有41个居民委员会,60个小区,总人口已达20余万人。从1999年北京市推出第一批经济适用房开始,H就开始以一个新的超大型居住区域的角色登上北京居住社区的历史舞台。2003年4月,H开始陆续成立居委会,2004年年底成立了地方办事处。目前H社区的后续工程仍在进行。社区区域总面积由32.7平方公里扩到34平方公里。类似H社区这样的新生社区的特点可以归纳为:规模大;居民同质性强,以年轻白领为主;配套设施不完善孙立平:《网络与社区的形成》,载《失衡:断裂社会的运作逻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4年版,第277—282页。

H社区之所以进入我们的视野是因为它有一个由社区居民自发建立的社区网。在西方社会,这种社区网最早可以追溯到20世纪70年代,20世纪的90年代中期,已经有几百个这样的社区网对此,在下一章会做一个简要的介绍。而这里的关于20世纪90年代中期西方社区网的发展状况,我们参考的Douglas Schuler互联网上的一篇短文以及他在《新社区网络》一书中的介绍。关于近期西方社区网的发展我们还没有发现新的资料。。在中国应该是从20世纪末期,随着社区建设步伐的加快,大量新兴社区在城市中出现,进而社区网开始出现于世人面前。H社区网就是这个潮流中的先驱之一。它的前身是2000年3月9日由一位当时想要在H社区购买住房的购房者建立的网页。这位创建者叫QL。开始的时候只是几个页面的论坛,很简陋,访问量很少,慢慢的网站在社区里有了知名度。2001年,QL以H社区名字的拼音缩写对网站重新进行了域名注册。通过这个网站,H里的邻居们可以交流买房、卖房经验,邀邻居周末去踏青,甚至在网上购物。2004年左右,网站做了较大的改版,大体具有了现在的版面和规模。

随着网站的发展和社区成员的增多,社区成员通过社区网成立各种兴趣团体、兴趣俱乐部,组织各种社会活动。比如,组织了著名的足球超级联赛和社区的运动会,创建了各种运动团体以及开展慈善活动、物品交易等。社区成员交流的话题也远远超出早期关于购房经验问题。在社区论坛中有综合论坛和根据所在小区划分的社区分站。在综合论坛中,包括购房专栏、亲子小屋、轻松上路、家居装修、单身男女、健身休闲、人在职场、文化沙龙、学习园地和站务讨论等近20个论坛,以小区为主的几十个分站。在论坛中,话题涉及购房、子女、生活感悟、爱情、休闲、工作乃至文化讨论等。人们可以在这些社区论坛中交流生活体会和困扰,获得情感和信息的支持,并建立自己在社区内的社会关系。通过社区网站内的交流和社会组织,原本陌生的社区成员建立了自己本地的社会网络,而社区也借此得以组织起来。对于一个大多数属于外来移民的地区来说,社区网站起到了加速社区成员联系和社区自组织的效果。而这个社区网由于它出色的自组织,不断得到众多媒体的报道。《竞报》《光明日报》《北京晚报》《法制晚报》《华夏时报》《京华时报》等传统中外媒体都对社区网的网络组织、社区运动会、社区庆典和社区慈善活动等进行了持续报道。

H社区网的影响不同于帕特南对于互联网的沟通可能进一步降低社会资本的担忧罗伯特·帕特南:《独自打保龄》,王列等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我们在其中可能看到的恰恰是对本地社区的自组织和自发秩序的形成,以及社区社会资本如何在一个大多是外来人口的地方得以增加的可能。或者说像孙立平先生说的那样,成为一种“社会再形成的机制”。我们在这里看到的是一种“去地方化”,甚至可以说是全球化的媒介——互联网正在对本地地域社区的自组织产生影响。这个维度是我们过去常常容易忽视的方面。我们看到一种信息社会中对于以非本地人口为主的新兴社区来说,如何实现社区融合和组织的一种新的路径。赛博空间和物理空间的相互作用促进了本地社区中“社会”力量的形成。而其中的故事、过程和影响就是我们想要去了解和分析的对象。这种空间的重叠产生的奇妙效应是吸引我们的地方。

五 社区调查过程

社区调查总体上包括两个阶段。第一个阶段是2007—2008年博士毕业论文研究阶段。不过,对这个社区的关注则是从2005年开始,当时笔者还在哈尔滨工作,无意中看到孙立平教授的一篇论文中提及这个社区网。于是,通过对这个虚拟社区的参与,笔者初步了解了一些社区的事与人。当然,开始的两年并没有想把它作为博士论文研究的对象。直到2005年以后,在中国人民大学社会学系学习的过程中,对这个社区网的兴趣越来越大。最终,经过和导师协商,确定了这个问题,并开始田野调查。

2007年夏天,博士毕业论文开题前后,笔者开始试图进入社区。但是,由于当时个人身体等原因无法长期入驻社区。笔者需要从学校骑自行车到地铁站,然后辗转到社区,参加社区活动或者和访谈对象见面。在这个过程中,笔者陆续参加了社区网组织的一些慈善活动(包括针对汶川地震的募捐活动和帮助一位网友寻找迷路走失的母亲等),社区网周年庆典及其部分组织过程,参与了一些社区网组织的其他社区活动,借此与社区网网站的核心人物、一些版主和网友建立了联系,通过他们以及在虚拟社区上直接和网友联络,确定访谈对象。

相当一部分网友的戒备心理使得调查本身并不是那么顺利,这是笔者第一次尝试进行现实田野研究,经验的缺乏造成整个调查比较生硬,对信息的敏感度不够,对社区和社区网的了解缺乏深度。这次调查断断续续持续到2008年春季,直到笔者开始正式撰写论文。

2008年毕业之后,基于哈尔滨工业大学的学校资助项目,2009年8月中旬,笔者再次回到社区,开展了第二次调查。第二个阶段的调查大概进行了一个多月,通过社区网上的信息,在一个小区短期租了一个单间。这样可以使笔者充分地参与日常现实中的社区活动,便于对社区网网友和社区居民展开访谈。这次调查使笔者接触到社区网上的一些知名网友和版主,也对成熟期的社区网新发生的一些变化有了深入了解。比如,随着社区网点击量的增加、社区人口的集中和设施的完善,社区网开始具有了商业价值,原来虚拟社区内的关系由于一些商业行为的介入产生了一些纠纷和困扰。甚至社区网自身也受到商业力量的关注,开始遭到一些质疑,并产生了另外一个新的社区网。